要常想到,很快地你就要不复存在,归于乌有之乡,并且你现在所看见的一切,现在活着的所有的人,亦复如是。因为按照自然法则一切事物必定要变化,要变形,要消灭,以便使别的事物接替而生。
要记取!一切皆是你的主观见解,而那是可以由你控制的。把你的见解消除,这是你可随意为之的。看吧!一片宁静!像是一个刚刚转过山岬的航海者,你会发现眼前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
任何单独的一项活动,不论是什么活动,如适时而止,并不会因停止而吃亏,做那活动的人也不会因那活动停止而吃亏。人生亦复如是,我们的全部动作在适当的时候停止,并不因此而吃亏。在适当时候,结束这一连串动作的人,也并无任何困窘之可言。适当的时候及终点是由自然来定的,有时候甚至也可由我们每个人的性质来定,例如老年的来临。不过,宇宙自然之道是不可抗的,其每个部分经常要有改变,因为它并不给他带来耻辱,如果那既非个人所能自主,又无害于公共利益,而且是一件好事;因为就宇宙而言,这是适时的、恰如其分的、符合整体趋势的。与神走着同样的道路,在思想上与神怀着同样的目标,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一个由天神生下来的人了。
你必须随时使用三条规律。第一,凡所作为,勿做无目的之事,勿做与公道背道而驰之事;要理解:凡身外遭遇之事,全是由于偶然或由于天意,并且你没有理由去怪罪偶然或天意。第二,想一想一个人如何地由成胎以至于秉有灵性,由秉有灵性以至于交还那灵性,是由什么造成的?解体之后又变成什么?第三,如果被带到半天中,你俯瞰尘寰及其形形色色,会认为那是不值一顾的,因为你同时一眼可以看出天空中环绕你身边的人如何众多。无论你升空下望有多少次,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象,一切都是属于同一类型,一切都是在消逝,而且,这还有什么值得夸耀?
奥勒留的文笔确实是相当朴拙。书中前后重复之处甚多,句法有时奇简,意义有时不甚清晰。此中文译本亦曾妄想努力保持原作风味,殊不可知,译成重校,不禁汗颜。幸原书价值俱在,过去曾感动无数读者。此中文译本如能引起读者兴趣,成为人格修养之借镜,则是我所企望的。【梁实秋批注】
放弃主见,你就会平安登岸。又有谁阻止你把它放弃呢?
你如果对任何事情恚怒,那是忘了这一点:一切事物都是按照宇宙自然之道而发生的。一个人的错误行为不干你的事。不过,一切发生之事,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此,目前到处亦皆如此。你忘了人与人类的关系如何坚强,那关系之密切不仅有关血球或血统,而且有关理智。你也忘了这一点:每一个人的理智即是一个神明,而且是从那里来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他的孩子、他的躯体、他的灵魂全是来自神明。还有,一切都只是主见;一个人只是在现在活着,他失掉的也只是这现在。
你要不断地思念着那些对一切极端不满的人,以名誉或灾难或敌意或任何特殊命运而与众不同的人。然后考虑一下:“而今安在哉?”烟、尘、传说,甚至连传说都不存在。这一类的例子俯拾即是——在乡间的法毕乌斯·卡特林诺斯[1],在他的花园里的陆舍斯·卢帕斯[2],在拜爱的斯特丁尼阿斯[3],在卡波利的提贝利阿斯[4],以及维利阿斯·茹佛斯[5]——对任何事物之纵情耽嗜,其结果又当如何?被人狂爱的东西,到头来毫无价值!一个人在他自己范围里,毫无虚矫地做成为一个公正的、有节度的、崇拜神明的人,那是何等的哲学家的风度!自以为毫不自负的那种自负,乃是最令人难堪的事。
如果有任何人问:“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天神?你如何能确信天神之存在?以至成为这样虔诚的崇拜者?”我这样回答:首先要说,他们是甚至眼睛都可以看见的[6];再说,我也没有看见过自己的灵魂,但是我尊敬它。所以不断地证明他们的威力,我确信神是存在的,我尊敬他们。
人生的幸福,在于洞察每一事物之“整体及其实质”,明了其“本体及其起因”;全心全意做公正的事、说真实的话。做完一件善事,紧接着再做一件,使中间毫无空隙,这样便可有人生的乐趣,此外更有何求?
太阳光是的确有的,虽然被墙、山及无数别的东西所遮蔽。共同的本质也是的确有的,虽然它分裂为无数的个体而各有其特征。一个整个的灵魂也是的确有的,虽然它分配给无数的生物而各有其限度。理智的灵魂只有一个,虽然好像是分裂的。上述事物之中,例如呼吸气等等部分,乃是物质的基层,既无感觉亦无互相关联。但是就是这些部分,也是靠了理智及其吸引力而被交织在一起。但是心灵特别地好与同性质者相结合,其团结的精神是没有间断的。
你有何希求?继续生存吗?但是是否还要感觉?欲望?生长?使用语言?运用思想?这些事物之中哪一样是你想要的?如果这些事物全然不值一顾,你最后就只好努力追随理性、追随神明。但是重视人生的一切,又怕一死万事皆空,那是与追随理性与神明相冲突的。
每人能享受的时间乃是广大无垠的时间中多么渺小的一部分!一转瞬即消逝于永恒中,人又是宇宙本质之多么渺小的一部分!你是在大地上,多么渺小的一块土地上面爬!想着这一切,什么事都是不重要的,除了按照你的本性做事,接受宇宙自然所带给你的一切。
理性如何使用?那是关键之所存。其他一切,无论你是否有选择余地,只是尘埃与烟云而已。
下述事实可以最有效地帮助我们蔑视死亡——把快乐当作好事、把苦痛当作罪恶的人们,也都蔑视死亡。
哲学家伊壁鸠鲁关于免除对死亡之恐惧有如下之三段论法:“我们生存时,死尚不存在;死来时,我们已不生存,所以死与我们毫无关系。”【梁实秋批注】
对于视及时而死为乐事的人,死不能带来任何恐怖。他服从理性做事,多做一点或少做一点,对于他是一样的,多看几天或少看几天这世界,也没有关系。
人,你已是这个世界的一公民,延续一百年或五年,有什么关系呢?法律是对大家一样的。从这世界中被赶出去,不是被一位暴君赶出去,也不是被一位不公正的法官赶出去,而是被当初把你安放进去的自然之道所赶出去,那又有什么难过之可言呢?雇用喜剧演员的地方长官,随时可以命令那演员从台上下去。“但是我尚未演完我的五幕戏,我才演完三幕。”很可能是这样,不过在人生中三幕也可算是一整出戏了,因为这戏是否已经完成,要由当初编戏的和现在宣布终场的人来决定。你不负任何责任。愉快地离去吧,因为那解放你的人也是很愉快的。
我们中国的民族性,以笃行实践的孔门哲学为其根基,益以佛学的圆通深邃和理学的玄妙超绝,可以说是把宗教与伦理熔于一炉。这样的民族性应该使我们容易接受斯多亚派哲学最后一部杰作的启示。【梁实秋批注】
注释
[1]法毕乌斯·卡特林诺斯(Fabiusus),酷爱乡间生活者。
[2]陆舍斯·卢帕斯(LusiusLupus),不知何许人,可能是L。LiiusLucullus之误,此人以园林布置著名。
[3]在拜爱的斯特丁尼阿斯(StertiniusofBaiae)可能是Naples一富医。
[4]在卡波利的提贝利阿斯(TiberiusatCapreae),罗马第二任皇帝(14~31),晚年在Naples附近之Caplrelae(Capri)度豪华荒**之生活,不问政事。
[5]维利阿斯·茹佛斯(VeliusRufus),Ge译本作VeliusRufus(orRufusatVelia)。
[6]指日月星辰而言,因斯多亚派哲学家认日月星辰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