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7]
前年(1927)我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讲演《中国近三百年的四个思想家》,我举了四个人代表这三百年中“反理学”的趋势:(一)顾炎武,(二)颜元,(三)戴震,(四)吴敬恒。讲演全文曾在《贡献》杂志第一卷里发表过。本来我想把前三章放大重写,加上几个人,作为一部单行的册子。
但一年多以来,这个志愿终不能实现。现在只好把这几篇讲稿收在《文存》里,改题为“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表示这三百年中不仅是这四个人,我不过举他们四人作为有代表性的例子罢了。
参看我的《费经虞与费密》(《文存》二集卷一,页七五~三八)和《戴东原的哲学》(商务印书馆出版)。
十九,一,廿八
一 引子
中国的近世哲学可分两个时期:
(A)理学时期——西历一〇五〇至一六〇〇。
(B)反理学时期——一六〇〇至今日。
理学是什么?理学挂着儒家的招牌,其实是禅宗、道家、道教、儒教的混合产品。其中有先天太极等等,是道教的分子;又谈心说性,是佛教留下的问题;也信灾异感应,是汉朝儒教的遗迹。但其中的主要观念却是古来道家的自然哲学里的天道观念,又叫做“天理”观念,故名为道学,又名为理学。
程颢(大程子,明道先生,死于1085)最初提出“天理”的观念,要人认识那无时不存,无往不在的天理。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是体认天理,“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这是纯粹的道家的自然哲学。
程颐(小程子,伊川先生,死于1107)的天资不如他的哥哥,但比他哥哥切实的多。他似乎受了禅宗注重理解的态度的影响,明白承认知识是行为的向导,“譬如行路,须要光照”。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方案,规定了近世哲学的两条大路: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敬”是中古宗教遗留下来的一点宗教态度。凡静坐。省察,无欲,等等都属于“主敬”的一条路。“致知”是一条新开的路,即是“格物”,即是“穷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所以程子教人“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又穷一理”。
后来的理学都跳不出这两条路子。有些天资高明的人便不喜欢那日积月累的工作,便都走上了那简易直截的捷径,都希望从内心的涵养得到最高的境界。宋代的陆象山(九渊,死于1192)与明代的王阳明(守仁,生1472,死1528)都属于这一派。
有些天资沉着的人便不喜欢那空虚的捷径,便耐心去做那积铢累寸的格物工夫,他们只想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做到那最后的“一旦豁然贯通”的境界。宋代的朱子(朱熹,生1130,死1200)便是这一派的最伟大的代表。
要明白这两派的争点,可看王阳明格竹子的故事。阳明说: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朱子),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这个故事很可以指出“格物”一派的毛病。格物致知是不错的,但当时的学者没有工具,没有方法,如何能做格物的工夫?痴对着亭前的竹子,能格出竹子之理来吗?故程朱一派讲格物,实无下手之处;所以他们至多只能研究几本古书的传注,在烂纸堆里钻来钻去,跑不出来。反对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支离,破碎”。
但陆王一派也没有方法。陆象山说,心即是理,理不解自明。王阳明教人“致良知”。这都不是方法。所以这一派的人到后来也只是口头说“静”,说“敬”,说“良知”,都是空虚的玄谈。
五百多年(1050~1600)的理学,到后来只落得一边是支离破碎的迂儒,一边是模糊空虚的玄谈。到了十七世纪的初年,理学的流弊更明显了。五百年的谈玄说理,不能挽救政治的腐败,盗贼的横行,外族的侵略。于是有反理学的运动起来。
反理学的运动有两个方面:
(1)打倒(破坏)
打倒太极图等等迷信的理学,——黄宗炎、毛奇龄等。
打倒谈心说性等等玄谈,——费密、颜元等。
打倒一切武断的,不近人情的人生观,——颜元、戴震、袁枚等。
(2)建设
建设求知识学问的方法,——顾炎武、戴震、崔述等。
建设新哲学,——颜元、戴震等。
现在我想在这几天内,提出四个人来代表这反理学的时期。顾炎武代表这时代的开山大师。颜元、戴震代表十七八世纪的发展。最后的一位,吴稚晖先生,代表现代中国思想的新发展。
二 顾炎武(亭林,生1613,死1682)
顾炎武三十二岁时,明朝就亡了。他的母亲是个贞女,受过明朝的旌表,故明亡之后,她就绝食三十日而死,遗命教她的嗣子不做新朝的官,故他终身做明朝的遗民。他深痛亡国之祸,决心要研究有实用的学术。他是苏州昆山人,国变后移居北方,住山东稍久,旅行西北各地。他旅行时,用二匹马,二头骡子,载书自随;遇山川险要,便寻老兵访问形势曲折;有新奇的发现,便在村店中打开书籍参考。他的著作有几十种,最重要的是:
《音学五书》,三十九卷。
《日知录》,三十六卷。
《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
顾氏很崇敬朱子;他在陕西时,曾捐钱助建朱子祠。但他很反对宋明以来的理学。他有《与友人论学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