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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奇中文网>胡适是实证主义的崇拜者吗 > 第12章 中国哲学里的科学精神与方法29(第3页)

第12章 中国哲学里的科学精神与方法29(第3页)

朱子真正是受了孔子的“苏格拉底传统”的影响,所以立下了一套关于研究探索的精神、方法、步骤的原则。他说:“大抵义理须是且虚心随他本文正意看”,“只虚此心,将古人语言放前面,看他意思倒杀向何处去。”怎样才是虚心呢?他又说:“须是退步看。”“愈向前愈看得不分晓,不若退步却看得审。大概病在执着,不肯放下。正如听讼,心先有主张乙底的意思,便只见甲的不是,先有主张甲的意思,便只见乙的不是。不若姑置甲乙之说,徐徐观之,方能辨其曲直。横渠(张载,1020~1077)云,‘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此说甚当。若不濯去旧见,何处得新意来?”[54]

十一世纪的新儒家常说到怀疑在思想上的重要。张横渠说“有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55]朱子有校勘、训诂工作的丰富经验,所以能从“疑”的观念推演出一种更实用更有建设性的方法论。他懂得怀疑是不会自己生出来的,是要有了一种困惑疑难的情境才会发生的。他说:“某向时与朋友说读书,也教他去思索,求所疑,近方见得只是且恁地虚心,就上面熟读,久之自有所得亦自有疑处。盖熟读后,自有窒碍不通处,是自然有疑,方好较量。”“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56]

到了一种情境,有几个发生互相冲突的说法同时要人相信,要人接受,也会发生疑惑。朱子说他读《论语》曾遇到“一样事被诸先生说成数样”,他所以“便着疑”。怎样解决疑惑呢?他说:“只有虚心。”“看得一件是,未可便以为是,且顿放一所,又穷他语,相次看得,多相比并,自然透得。”[57]陆象山(1139~1193)是朱子的朋友,也是他的哲学上的对手。朱子在给象山的一封信里又用法官审案的例说:“(如)治狱者当公其心,……不可先以己意之向背为主,然后可以审听两造之辞,旁求参伍之验,而终得其曲直之当耳。”[58]

朱子所说的话归结起来是这样一套解决怀疑的方法:第一步是提出一个假设的解决方法,然后寻求更多的实例或证据来作比较,来检验这个假设,——这原是一个“未可便以为是”的假设,朱子有时叫做“权立疑义”[59]。总而言之,怀疑和解除怀疑的方法只是假设和求证。

朱子对他的弟子们说:“诸公所以读书无长进,缘不会疑。某虽看至没紧要的事物,亦须致疑。

才疑,便须理会得彻头。”[60]

正因为内心有解决疑惑的要求,所以朱子常说到他自己从少年时代起一向喜欢做依靠证据的研究工作(考证)。他是人类史上一个有第一等聪明的人,然而他还是从不放下勤苦的工作和耐心的研究。

他的大成就有两个方向:第一,他常常对人讲论怀疑在思想和研究上的重要,——这怀疑只是“权立疑义”,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要克服的疑难境地,一个要解决的恼人问题,一个要好好对付的挑战。第二,他有勇气把这个怀疑和解除怀疑的方法应用到儒家的重要经典上,因此开了一个经学的新时代,这个新经学要到他死后几百年才达到极盛的地步。

他没有写一部《尚书》的注解,但他对《尚书》的研究却有划时代的贡献,因为他有大勇气怀疑《尚书》里所谓“古文”二十五篇的真伪。这二十五篇本来分明是汉朝的经学家没有见到的,大概公元四世纪才出来,到了七世纪才成为《尚书》的整体的一部分。汉朝博士正式承认的二十八篇(实在是29篇)原是公元前二世纪一个年老的伏生(他亲身经历公元前213年的焚书)口传下来,写成了当时的“今文”。

朱子一开始提出来的就是一个大疑问:“孔壁所出《尚书》……皆平易,伏生所传者难读。如何伏生偏记得难的,至于易的全记不得?此不可晓。”[61]

《朱子语类》记载他对每一个问《尚书》的学生都说到这个疑问。“凡易读者皆古文,……却是伏生记得者难读。”[62]朱子并没有公然说古文经是后来人伪造的,他只是要他的弟子们注意这个难解的文字上的差别。他也曾提出一种很温和的解释,说那些篇难读的大概代表实际上告戒百姓的说话,那些篇容易读的是史官修改过的,甚至于重写过的文字。

这样一个温和的说法自然不能消除疑问;那个疑问一提出来就要存在下去,要在以后几百年里消耗经学家的精神。

一百年之后,元朝(1297~1368)的吴澄接受了朱子的挑战,寻得了一个合理的结论,认为那些篇所谓“古文”不是真正的《尚书》的一部分,而是很晚出的伪书。因此吴澄作《书纂言》,只承认二十八篇“今文”,不承认二十五篇“古文”。

到了十六世纪,又有一位学者梅,也来研究这个问题。他在一五四三年出了一部书,证明《尚书》的“古文”部分是四世纪的一个作者假造的,那个作者分明是从若干种提到那些篇“佚”书的篇名的古书里找到许多文字,用作造假的根据。梅费了力气查出伪《尚书》的一些要紧文字的来源。

然而还要等到十七世纪又出来一个更大的学者阎若璩(1636~1704),才能够给朱子在十二世纪提出的关于《古文尚书》的疑惑定案。阎若璩花了三十多年功夫写成一部大著作《尚书古文疏证》,他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广博的书本知识,几乎找到《古文尚书》每一句的来源,并且指出了作伪书的人如何错引了原文或误解了原文的意义,才断定这些篇是有心伪造的。总算起来,阎若璩为证明这件作伪,举了一百多条证据。他的见解虽然大受当时的保守派学者的攻击,我们现在总已承认阎若璩定了一个铁案,是可以使人心服了。我们总已承认:在一部儒家重要经典里,有差不多半部,也曾被当作神圣的文字有一千年之久,竟不能不被判定是后人假造的了。

而这件可算得重大的知识上的革命不能不说是我们的哲人朱子的功绩,因为他在十二世纪已表示了一种大胆的怀疑,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只是他自己的工夫还不够解答的问题。

朱子对《易经》的意见更要大胆,大胆到在过去七百年里没有人敢接受,没有人能继续推求。

他出了一部《周易本文》,又有一本小书《易本义启蒙》。他还留下不少关于《易经》的书信和谈话记录。[63]

他的最大胆的论旨是说《易经》虽然向来被看作一部深奥的哲理圣典,其实原来只是卜筮用的本子,而且只有把《易》当作一部卜筮的书,一部“只是为卜筮”[64]的书,才能懂得这部书。“八卦之画本为占筮,……文王重卦作繇辞,周公作爻辞,亦只是为占筮。”“如说田猎、祭祀、侵伐、疾病,皆是古人有此事去卜筮,故爻中出此。”“圣人要说理,……何不别作一书,何故要假卜筮来说?若作卜筮看,极是分明。”[65]

这种合乎常识的见解在当时是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见解。然而他的一个朋友表示反对,说这话“太略”。朱子答说:“譬之此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则障了一路明。若能尽去其障,使之体统光明,岂不更好?”[66]

这是一个真正有革命性的说法,也正可以说明朱子一句深刻的话:“道理好处又却多在平易处”。[67]然而朱子知道他的《易》只是卜筮之书的见解对他那个时代说来是太急进了。所以他很伤心地说:

“此说难向人道,人不肯信。向来诸公力求与某辨,某煞费力气与他分析。而今思之,只好不说,只做放那里,信也得,不信也得,无许多力气分疏。”[68]

朱子的《诗集传》(1117)在他身后做了几百年的标准读本,这部注解也是他可以自傲的。

他这件工作有两个特色足以开辟后来的研究道路。一个特色是他大胆抛弃了所谓《诗序》所代表的传统解释,而认定《雅》、《颂》和《国风》都得用虚心和独立的判断去读。另一个特色是他发现了韵脚的“古音”;后世更精确的全部古音研究,科学的中国音韵的前身,至少间接是他那个发现引出来的。

作《通志》的郑樵(1104~1162)是与朱子同时的人,但是年长的一辈,出了一部小书《诗辨妄》,极力攻击《诗序》,认为那只是一些不懂文学,不懂得欣赏诗的村野妄人的解释。郑樵的激烈论调先也使我们的哲人朱子感到震动,但他终于承认:“后来仔细看一两篇,因质之《史记》、《国语》,然后知《诗序》之果不足信。”[69]

我再举相冲突的观念引起疑惑的一个好例,也是肯虚心的人能容受新观念,能靠证据解决疑惑的好例。朱子谈到他曾劝说他的一个一辈子的朋友吕祖谦(1137~1181),又是哲学上的同道,不要信《诗序》,但劝说不动。他告诉祖谦,只有很少几篇《诗序》确有《左传》的材料足以作证,大多数《诗序》都没有凭证。“渠却云,‘安得许多文字证据?’某云,‘无证而可疑者,只当阙之,不可据序作证。’渠又云,‘只此序便是证。’某因云,‘今人不以诗说诗,却以序解诗。’”[70]

朱子虽然有胆量去推翻《诗序》的权威,要虚心看每一篇诗来求解诗的意义,但是他自己的新注解,他启发后人在同一条路上向前走动的努力,却还没有圆满的成绩。传统的分量对朱子本人,对他以后的人,还太沉重了。然而近代的全不受成见左右的学者用了新的工具,抱着完全自由的精神,来做《诗经》的研究,绝不会忘记郑樵和朱熹的大胆而有创造性的怀疑。

朱子的《诗经》研究的第二个特色,就是叶韵的古音方面的发现,他在这一方面得了他同时的学者吴棫(死在1153或1154)的启发和帮助。吴棫是中国音韵学一位真正开山的人,首先用归纳的方法比较《诗》三百篇押韵的每一句,又比较其他上古和中古押韵的诗歌。他的著作不多,有《诗补音》、《楚辞释音》、《韵补》。只有最后一种翻刻本传下来。

《诗经》有许多韵脚按“今”音读不押韵,但在古代是自然押韵的,所以应当照“古音”读:这的确是吴棫首先发现的。他细心把三百多篇诗的韵脚都排列起来,参考上古和中古的字典韵书推出这些韵脚的古音。他的朋友徐蒇,也是他的远亲,替他的书作序,把他耐心搜集大批实例,比较这些实例的方法说得很清楚,“如服之为房六切,其见于《诗》者凡十有六,皆当为蒲北切(bek,高本汉读b'iuk),而无与房六叶者。友之为云十九切,其见于《诗》者凡十有一,皆当作羽轨切,而无与云九叶者。”

这种严格的方法深深打动了朱子,所以他作《诗集传》,决意完全采用吴棫的“古音”系统。然而他大概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所以不说“古音”,只说“叶韵”,——也就是说,某一个字应当从某音读,是为了与另一读音显然没有变化的韵脚相叶。

但是他对弟子们谈话,明白承认他的叶韵大部分都依吴棫,只有少数的例有添减;又说叶韵也是古代诗人的自然读音,因为“古人作诗皆押韵,与今人歌曲一般”[71]。这也就是说,叶韵正是古音。

有人问吴棫的叶韵可有什么根据,朱子答说:“他皆有据,泉州有其书。每一字多者引十余证,少者亦两三证。他说元初更多,后删去(为省抄写刻印的工费),姑存此耳。”[72]朱子的叶韵也有同吴棫不同的地方,他在《语头》和《楚辞集注》[73]里都举了些证人比较。

但是因为朱子的《诗集传》全用“叶韵”这个名词,全没有提到“古音”,又因为吴棫的书有的早已失传,也有的不容易得,所以十六世纪初已有一种讨论,严厉批评朱子不应当用“叶韵”这个词。一五八〇年,有一位大学者,也是哲学家,焦竑(1541~1620),在他的《笔乘》里提出了一个理论的简单说明(大概是他的朋友陈第〔1541~1617〕的理论),以为古诗歌里的韵脚凡是不合近世韵的本来都是自然韵脚,但是读音经历长时间有了变化。他举了不少例来证明那些字照古人歌唱时的读音是完全押韵的。

陈第在《自序》里提出他的主要论旨:《诗经》里的韵脚照本音读是全自然押韵的,只是读音的自然变化使有些韵脚似乎全不押韵了。朱子所说的“叶韵”,陈第认为大半都是古音或本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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