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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亲(第3页)

九点钟的时候,父亲来到这里,看了看各屋子的布置,对她说:“现在你一切满意了吧!”她只淡淡的答道:“就算满足了吧!”父亲又对我说:“那边没有人照应,你兄弟不懂事,我仍须回去,你好好照应这边吧!”呵!这是多么爽快的事。父亲坐了坐,想是又发烟瘾了,连打了几个呵欠,他就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车,我才关了门进来。她正在东边墙角上,一张沙发上坐着,见我进来,便叹道:“总算有清净日子过了!但细想做人真一点儿意思没有呢!”我头一次听她对我说这种失望的话。呵!我真觉得难受!——也许是我神经过敏,我仿佛看出她的心,正凄迷着似乎自己是没有着落——我想要对她表同情,这并不是我有意欺骗她,其实也正是同她一样的无着落呵!我有父亲,但是他不能安慰我深幽的孤凄,也正和她有丈夫,我不能使她没有身世之感的一样。

我和她默默相对了半晌,我依旧想不出说什么好。我实在踌躇,不知道当否使她知道我真实的爱她——但没有这种道理,她已经是有夫之妇,并且又是我的长辈,这实在是危险的事。我若对她说“我很爱你”谁知道她眼里将要发出哪一种的光——愤怒,或是羞媚,甚而至于发出泪光。恋爱的戏是不能轻易演试的,若果第一次失败了,以后的希望更难期了。

不久她似乎倦了;我也就告别,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我睡在被窝里,种种的幻想又追了来。我奇怪极了,当我正想着,她是怎么样可爱的时候,我忽想到死;我仿佛已走近死地了,但是那里绝不是人们想的那种可怕,有什么小鬼,又是什么阎王,甚至于青面獠牙的判官。

我觉得死是最和美而神圣的东西。在生的时候,有躯壳的限制,不止这个,还有许多限制心的桎梏,有什么父亲母亲,贫人富人的区别。到了死的国里,我们已都脱了一切的假面具,投在大自然母亲的怀里,什么都是平等的。便是她也可以和我一同卧在紫罗兰的花丛里,说我所愿意说的话。简单说吧!我可以真真切切告诉她,我是怎样的爱她,怎么热烈的爱她,她这时候一定可以把她那无着落的心,从人间的荆棘堆里找回来,微笑的放在我空虚的灵府里。……便是搂住她——搂得紧紧地,使她的灵和我的灵,交融成一件奇异的真实,腾在最高的云朵,向黑暗的人间,放出醉人的清光。……

十月五日

虽然忧伤可以使人死,但是爱恋更可使人死。仿佛醉人死在酒坛旁边,赌鬼死在牌桌座底下。虽然都是死,可是爱恋的死,醉人的死,赌鬼的死,已经比忧伤的死,要伟大的多了,忧伤的心是紧结的,便是死也要留下不可解的痕迹。至于爱恋的死,他并不觉得他要死,他的心轻松得像天空的云雾般,终于同大气融化了。这是多么自然呵!

我知道我越陷越深,但我绝不因此生一些恐惧,因为我已直觉到爱恋的死的美妙了,今天她替我作了一个淡绿色的电灯罩,她也许是无意,但我坐在这清和的清光底下读我的小说,或者写我的日记,都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

午后我同她一起到花厂里,买了许多盆淡绿的、浅紫、水红的各色的**。她最欢喜那两盆绿牡丹,回来她竟亲自把它们种在盆里。我也帮着她浇水,费了两点钟的工夫,才算停当。她叫阿妈把两盆绿的放在客厅里,两盆浅紫的放在我的屋里。她自己屋里,是摆着两盆水红的,其余六盆摆在回廊下。

我们今天觉得很高兴,虽然因为种花,蹲在地上腿有些酸,但这不足减少我们的兴味。

吃饭的时候,她用剪刀剪下两朵白色的**来,用鸡蛋和面粉调在一起,然后用菜油炸了,一瓣一瓣很松脆的,而且发出一阵清香来,又放上许多白糖,我初次吃这碗新鲜的菜,觉得甜美极了,差不多一盆都让我一个人吃完。

饭后又吃了一杯玫瑰茶,精神真是爽快极了!我因要求她唱一曲闺怨,她含笑答应了。那声音真柔媚得像流水般,可惜歌词我听不清:我本想请她写出来给我,但怕太劳了——因为今天她做的事实在不少了。

这几天我父亲差不多天天都来一次,但是没有多大工夫就走了。父亲曾叫我白天到继母那边看看,我实在不愿意去;留下她一个人多么寂寞呵!而且我继母那讨厌的面孔,我实在也不愿意见她呢,可是又不得不稍稍敷衍敷衍他们,明天或者走一趟吧!

十月六日

可笑!我今天十二点钟到那边,父亲还在做梦,继母的头还不曾梳好,院子弄得乱七八槽,为诚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这种家庭连我都处不来,何况她呢?近来我父亲似乎很恨她,因为有一次父亲要在她那里住下,她生气,独自搬到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我父亲气得天还不曾亮,就回那边去了,其实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本应当拒绝他,可是他是最多疑,不要以为是我捣的鬼呢,这倒不能不小心点儿,不要叫她吃亏吧!她已经是可怜无告的小羊了,再受折磨她怎禁受得起呵!

我好多次想鼓起勇气,对她说:“我真实的爱你。”但是总是失败。我有时恨我自己怯弱,用尽方法自己责骂自己,但是这话才到嘴边,我的心便发起抖来,真是没用。虽然,男子们对于一个女人求爱,本不是太容易的事呵!忍着吧!总有一天会达到我的目的。

今天下午有一个朋友来看我,他尖锐的眼光,只在我的身上绕来绕去。这真奇怪,莫非他已有所发现吗?不!大概不至于,谁不知道她是我父亲的妻呢?许是贼人胆虚吧?我自己这么想着,由不得好笑起来!人们真愚呵!

她这几天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沉默得使我起疑,但是我问她有病吗?她竭力辩白说:“没有的事!”那么是为什么呢?

晚上她更忧抑了,晚饭都不曾吃,只恹恹的睡在沙发上。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唉!我的脑子真笨,桌上三炮台的烟卷,我已经吸完两支了,但是脑子依旧发滞,或者是屋里空气不好吧?我走到廊下,天空鱼鳞般的云现着淡蓝的颜色,如弦的新月,正照庭院里,那几盆**,冷清清地开在廊下。一种寂寞的怅惘,更搅乱了我的心田,呵!天空地阔;我仿佛是一团飞絮飘零着,到处寻不到着落;直上太空,可怜我本是怯弱的,哪有这种能力;偃卧在美丽的溪流旁边吧,但又离水太近了。我记得儿时曾学过一支曲子:“飞絮徜徉东风里,慢夸自由无边际!须向高,莫向低,飞到水面飞不起。”呵!我将怎么办?

她又弹琴了,今天弹的不是闺怨了,这调子很新奇,仿佛是古行军的调子,比闺怨更激昂、更悲凉。我悄悄走到她背后,她仿佛还不觉得,那因她正低声唱着。仿佛是哽着泪的歌喉。最后她竟合上琴,长叹了。当她回头看见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她仿佛很吃惊,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变成极娇艳的淡红色。我由不得心浪狂激,我几乎说出“我真实的爱你”的话了;但我才预备张开我不灵动的唇的时候,她的脸色又惨白了。到这时候,谁还敢说甚么。她怏怏的对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要早些睡了。”我只得应道:“好!早点儿睡好。”她离了客厅,回她的卧房去,我也回来了。

奇异呵!我近来竟简直忘记她是我的庶母了。还不只此,我觉得她还是十七八岁青春的处女呢。——她真是一朵美丽的玫瑰,我纵然因为找她,被刺刺伤了手,便是刺出了血,刺出了心窝里的血,我也绝不皱眉的。我只感谢上帝,助我成功,并且要热诚的祈祷了。

十月十二日

今天我们都在客厅看报——她最喜欢看报上的文艺。今天她看了一篇翻译的小说,是《玫瑰与夜莺》。她似解似不解,要我替她说明这里面的意思,后来她又问我,“西洋人为什么都喜欢红玫瑰?”我就将红玫瑰是象征爱情的话告诉她,并且又说:“西洋的青年,若爱一个少女,便要将顶艳丽的红玫瑰送给那少女。”她听完,十分高兴道:“这倒有意思!到底他们外国人知道快活,中国人谁享过这种的幸福,只知道女儿大了嫁了就完了。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我得到这种好机会,我绝不能再轻易错过了,我因鼓足勇气对她说,“你也喜欢红玫瑰吗?”她怔了一怔含泪道:“我现在一切都完了!”

唉!我又没有勇气了!我真是不敢再说下去,倘若她怒了,我怎么办呢!当时我只默默不语,幸亏她似乎已经不想了,依旧拿起报纸来看。

睡觉前,我忽然想到我如果送她一束红玫瑰,不知道她怒我,还是感激我……或者也肯爱我?……我想象她抱着我赠她的那束红玫瑰,含笑用她红润的唇吻着,那我将要发狂了,我的心花将要尽量的开了。这种幸福便是用我的生命来换,我也一点儿不可惜呢!简直说,只要她说“她爱我”,我便立刻死在她的脚下:我也将含着欢欣的笑靥归去呢!

说起来,我真有些惭愧!我竟悄悄学写恋歌。我本没有文学的天才,我从来也不曾试写过。今夜从十点钟写起,直写到十二点,可笑只写两行,一共不到十个字,我有点儿妒嫉那些诗人,他们要怎么写便怎么写,他们写得真巧妙:女人们读了,真会喜欢得流泪呢!——他们往往因此得到许多胜利。

我恨自己写不出,又妒诗人们写得出,他们不要悄悄地把恋歌送给她吧,倘若他们有了这机会,我一定失败了!……红玫瑰也没用处了!

她的心门似乎已开了一个缝,但只是一个缝,若果再开得大一点,我便可以扁着身体走进去,但是用什么法子,才能使她更开得大一点呢!我真想入非非了。不过无论如何,到现在还只是幻想呵,谁能证实她也正在爱恋我呢。

在这世界上,我不晓得更有什么东西,能把我心的地盘占据了,像她占据一样充实和坚固。我觉得我和她正是一对——但是父亲呢,他真是赘疵呵!——我忽然想起,我不能爱她,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倘若没有父亲在里头作梗,她一定是我的了。

这个念头的势力真大,我直到睡觉了,梦里还牢牢记着,她不能爱我,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十月十五日

我一直沉醉着,醉得至于发狂,若果再不容我对她说:“我真实的爱你。”或者她竟拒绝我的爱;我只有……只有问她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若果我的猜想不错,那么我只得恳求父亲,把她让给我了。父亲未必爱她,但也未必肯把她让给我,而且在人们听来,是很不好听的呵!世界上哪有做儿子的,爱上父亲的妻呢?呵!我究竟是要绝望的呵!……但是她若肯接受我的爱,那倒不是绝对想不出法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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