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父亲
这几天正是秋雨连绵的时候,虽然院子里的绿苔,蓦然增了不少秀韵,但我们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只觉那深愁凝结的天容,低得仿佛将压住我们的眉梢了。逸哥两手交叉胸前,闭目坐在靠窗子的皮椅上。他的朋友绍雅手里拿着一本小说,默然的看着。四境都十分沉寂,只间杂一两声风吹翠竹,飒飒的发响。我虽然是站在窗前,看那挟着无限神秘的雨点儿,滋润那干枯的人间,和人间的一切,便是我所最爱的红玫瑰——已经憔悴的叶儿,这时也似含着绿色,向我嫣然展笑。但是我的禁不起挑拨的心,已被无言的悲哀的四境,牵起无限的怅惆。
逸哥忽然睁开似睡非睡的倦眼,用含糊的声调说道:“我们作什么消遣呢?……”
绍雅这时放下手里的小说,伸了伸懒腰,带着滑稽的声调道:“谁都不许睡觉,好好的天,都让你睡昏暗了!”说着拿一根纸作的捻子,往逸哥的鼻孔里戳。逸哥触痒打了两个喷嚏,我们由不得大笑。这时我们觉得热闹些,精神也就振作不少。
绍雅把棋盘搬了出来,打算下一盘围棋,逸歌反对说:“不好!不好!下棋太静了,而且两个人下须一个人闲着,那么我又要睡着了!”
绍雅听了,沉思道:“那么怎么办呢?……对了!你们愿意听故事,我把这本小说念给你们听,很有意思的。”
我们都赞同他的提议,于是都聚拢在一张小圆桌的四围椅上坐下。桌上那壶喷芬吐雾的玫瑰茶,已预备好了。我用一只白玉般的磁杯,倾了一杯,放在绍雅的面前。他端起喝了,于是我们谁都不说话,只凝神听他念。他把书打开,用洪亮而带滑稽的声调念了。
九月十五日
真的!她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子,虽然她到我们家已经十年了,但我今天才真认识她——认识她的魂灵的园地——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我曾三次想作日记,但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太单调,没有什么可记的;但今天我到底用我那浅红色的小本子,开始记我的日记了。我的许多朋友,他们记日记总要等到每年的元旦,以为那是万事开始的时候。这在他们觉得是很有意义的,而我却等不得,况且今天是我新发现她的一切的纪元!
但是我将怎样写呢?今天的天气算是清明极了,细微的尘沙,不曾从窗户上玻璃缝里吹进来,也不曾听见院子里的梧桐喳喳私语。门窗上葡萄叶的影子,只静静的卧在那里,仿佛玻璃上固有的花纹般,门前的桂花,那黄花瓣,依旧半连半断,满缀枝上。真是好天气呵!
哦!我还忘了,最好看是廊前那个翠羽的鹦鹉,映着玫瑰儿的朝旭,放出灿烂的光来。天空是蔚蓝得像透明的蓝宝石般,只近太阳的左右,微微泛些淡红色色彩。
我披着一件日本式的薄绒睡衣,拖着拖鞋,头上短发,覆着眼眉,有时竟遮住我的视线了。但我很懒,不愿意用梳子梳上去,只借我的手指,把它往上掠一掠。这时我正看泰戈尔《破舟》的小说,“哈美利林在屋左的平台上,晒她金丝般的柔发。……”我的额发又垂下来了,我将手向上一掠,头不由得也向上一抬。呵,她真美丽呵!她正对着镜子梳妆了,她今年只有二十七八岁,但她披散着又长又黑的头发时,那媚妙的态度,真只像十七八岁的人——这或者有人要讥笑我主观的色彩太重,但我的良心绝不责备我,对我自己太不忠实呢!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野心的男子。”在平时我绝不承认这句话,但这一瞬间,我的心实在收不回来了。我手上的书,除非好管闲事的风姨替我掀开一页,或者两页,我是永远不想掀的;但我这时实在忙极了,我两只眼,只够看她图画般的画庞——这比得我太拙了,她的面庞,绝不像图画上那种呆板,她的两颊像早晨的淡霞,她的双眼像七巧星里最亮的那两颗,她的两道眉,有人说像天上的眉月,有的说像窗前的柳叶,这个我都不加品评,总之很细很弯,而且——咳!我拙极了,不要形容吧!只要你们肯闭住眼,想你们最爱的人的眉,是怎样使你看了舒服,你就那么比拟她好了,因为我看着是极舒服,这么一来,谁都可以满意了。
我写了半天,她到底是谁呢!咳!我仿佛有些忸怩了。按理说,我不应当爱她,但这个理是谁定下的?为什么上帝给我这副眼睛,偏看上她呢?其实她是父亲的妻,不就是我的母亲吗?你儿子爱母亲也是很正当的事呵!哼!若果有人这样批评我,我无论如何,不能感激说他是对我有好意,甚至于说他不了解我,我的母亲——生我的母亲——早已回到她的天国去了,我爱她的那一缕热情,早已被她带走了。我怎么能当她是我的母亲呢?她不过比我大两岁,怎么能作我的母亲呢?这真是笑话!
可笑那老头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头上除了白银丝的头毛外,或者还能找出三根五根纯黑的头毛吧!但是半黄半白的却还不少。可是他不像别的男人,他从不留胡须的,这或者可以使他变年轻许多,但那额上和眼角堆满的皱纹,除非用淡黄色的粉,把那皱纹深沟填满以外,是无法遮盖的呵!其实他已做人父,再过了一两年,或者将要做祖父了。这种样子,本来是很正当的,只是他站在她的旁边,作她丈夫,那真不免要惹起人们的误会了,或者人们要认错他是她的父亲呢?
真煞风景,他居然搂着她细而柔的腰,接吻了。我真替她可惜,不只如此,我真感到不可忍的悲抑,也许是愤怒吧,不然我的心为什么如狂浪般澎湃起来呢。真奇怪,我的两颊真像被火焚烧般发起热来了。
我真不愿意再往下看了,我收起我的书来,我决定回到我的书房去,但当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仿佛觉得她对我望了一眼,并且眼角立刻涌出两点珍珠般的眼泪来。
奇怪,我也由不得心酸了。别人或者觉得我太女人气,看人家落泪,便不能禁止自己,但我问心,我从来不轻易落没有意思的眼泪。谁知道她的身世,谁能不为她痛哭呢?
这老头子最喜欢说大话。为诚——他是我异母的兄弟——那孩子也太狡猾了,在父亲面前他是百依百顺的,从来不曾回过一句嘴。父亲常夸他比我听话得多。这也不怪父亲的傻,因为人类本喜欢受人奉承呵!
昨天父亲告诉我们,他和田总长很要好,约他一同吃饭。这些话,我们早已听惯了;有也罢,没有也罢,我向来是听过去就完了。为诚他偏喜欢抓他的短处,当父亲才一回头,他就对我们作怪脸,表示不相信的意思。后来父亲出去了,他把屋门关上,悄悄地对我们说:“父亲说的全是瞎话,专拿来骗人的,真像一只纸老虎,戳破了,便什么都完了。”
平心而论,为诚那孩子,固然不应当背后说人坏话,但父亲所做的事,也有许多值得被议论的。
不用说别的,只是对于她——我现在的庶母的手段,也太利害了。人家本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只生这一个孩子。父亲骗人家,家里没有妻,愿意赘入她家。
老实说,我父亲相貌本不坏,前十年时他实在看不出是三十二岁的人,只像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她那时也有十七八岁。自然啰,父亲告诉人家只二十五岁,并且假装很有才干和身份的样子。一个商人懂得什么,他只希望女儿嫁一个有才有貌,而且是做官人家的子弟,便完了他们的心愿。
那时候我们都在我们的老家住着——我们的老家在贵州。那时我已十四五岁了,只跟我继母和弟弟、祖父住在老家。那时家里的日子很艰难,祖父又老了,只靠着几亩田地过日子。我父亲便独自到北京、保定一带地方找些事做。
这个机会真巧极了,庶母——咳!我真不愿称她为庶母,我到现在还不曾叫过她一次——虽然我到这里不过一个月,日子是很短的,自然没有机会和她多说话,便是说话也不见得就有很明显的称呼,我只是用一种极巧妙哼哈的语赘,掩饰过去了。
所以在这本日记里,我只称她吧!免得我心痛。她的父亲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不久便赏识了我的父亲,把唯一的娇女嫁给他了。
真是幸运轮到人们的时候,真有不可思议的机会和巧遇。我父亲自从娶了她,不但得了一个极美妙的妻,同时还得到十几万的财产,什么房子咧,田地咧,牛马咧,仆婢咧。我父亲这时极乐的住在那里,竟七八年不曾回贵州来。
不久她的父母全都离开人间的世界,我父亲更见得所了。钱太多了,他种种的欲望,也十分发达!渐渐吸起鸦片烟来——现在这种苍老,多一半还是因吸鸦片烟呢,不然,四十二岁的人,何至于老得这么厉害?
说起鸦片烟,我这两天也闻惯了。记得我初到这里的一天,坐在堂屋里,闻嗅到这烟味,立刻觉得房子转动,好像醉于醇醪般,昏昏沉沉竟坐立不住,过了许久的时候,烟气才退了,这吗啡真厉害呵!
我今天写得太多了,手有些发酸,但是我的思绪仍和连环套似的,看了一个又一个。夜已经很深,我看见窗幔上射出她的影子,仿佛已在预备安眠了?我也只得放下笔明天再写了。
九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