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站在她左边的郝宁,博闻强记,总能想出奇妙的解决办法,了解读者的需求,慷慨激昂;站在她右边的郝宁,婚内出轨,胆小怕事,对下属进行性骚扰,谎话连篇。她分不清哪个才是她认识的那个郝宁。只要站得稍微远一点,她就会发现这两个人合二为一。他既聪明,又无耻,这不矛盾。
她早该知道。或者说,她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愿承认。郝宁的行为并不高明:比如他高谈阔论却从不参与实操,比如他承诺已久要取下结婚照却并未兑现,比如他夺取她的报道却嫁祸给主编……只是她的眼神,始终聚焦于他光彩夺目的那一面,主动忽略掉他阴暗失德的那面。
如果郝宁没有遭遇突如其来的死亡,也许何薇绮一辈子都认不清他的真面目。
手机铃声响起,这个时候她不想接听任何人的电话,可是拿起手机一看,来电的是王翠华。她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还不知道郝宁的厄运。她连忙接起电话。
“喂,何记者,你们是怎么回事?”那边传来不满的指责声,“郝主任一直不接电话,这房租也该交了,生活费也该给了,怎么连个影都没有啊?你们可别想赖账,我们……”
“郝宁死了。”何薇绮仿佛丧失了全部的力气,手机足有千斤重。
“就算是死了,也得把钱送来!”王婶理直气壮地说,“他答应的事不能就算了,少一分都不行。”
“郝宁死了,死了!”怒气冲天的她吼道,“郝宁昨天,不,是前天,被人在家里刺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不是骗你们,不信你们去问警察好了。”
女记者的气势完全压倒了王翠华,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细小而委屈。“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可怎么办啊?谁管我们的吃住?我们饿死了怎么办?”李宝富的声音插了进来。“怎么了,疯婆子?他们什么时候打钱?”“他死了,姓郝的让人宰了。”“不可能,她骗你呢。”“真死了。咱们可怎么办啊?这没人给钱,咱们得回家了吧……”“老子还不能走,我还得再玩一次。”“你还玩,咱们连饭都没的吃了……”
电话那头的两个人在不停争吵,何薇绮觉得她插不上嘴,等他们吵完了再联系自己也不迟,于是她挂断了电话。
眼前出现了无数个郝宁,仿佛分裂成了许多碎片,每一片都是他,每一片又不是他。她闭上眼,可是那些碎片还在。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后了。何薇绮从半睡半醒中挣扎起来,接通电话。
她还未及开口,话筒里就传来了凄惨的哭喊声:“何记者,你快点过来吧,你李叔不行了……”
心急火燎地赶到了车祸现场,何薇绮发现来迟了。李宝富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现场只剩下王翠华,还有制造事故的出租车。
扫了一眼现场,她心头一震。不知是直觉还是预感,何薇绮凑上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先看了一眼品牌。没错,果然是快马汽车。
这里的惨状和她遇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那次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出问题的位置甚至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前轮的连接轴断裂,导致行进中右侧的轮胎脱离车体,车辆失控,撞到了路边的护栏上。司机因为佩戴安全带,只受到皮外伤,生命没有大碍;坐在副驾驶的李宝富则在剧烈的撞击中碰伤了头部,没等到救护车赶来就过世了。飞出的轮胎径直前行,击中路边一名行人的头部,导致其当场不治身亡。
何薇绮看到地上的鲜血和机械零件,脑中一片空白。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她发现了快马汽车的问题所在,找到专家解读,最终汇总成为调查稿件……可是这篇报道在刊发前一刻被毙掉了,而且是在郝宁明知问题存在的情况下被毙掉的。这就是郝宁追求的社会正义吗?这可是两条人命啊!快马汽车的那两个管理层人员,完全清楚生产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可是他们想到的,只是掏出一笔钱把所有知情人的嘴堵上,压根没有想过要改进。只要平息近在咫尺的乱子,就心安理得地继续排产销售赚钱,就以为事故不会再发生,就两眼一闭,万事大吉了。
如果不是旁边的哭喊声,她不知要在这里等到何时。她回过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王翠华,赶紧凑到跟前,也席地而坐,靠在王婶身边。
还没等何薇绮开口,王婶先哭天抹泪地咒骂起来。“这老不死的,”然而李叔已经死了,“一把年纪了,还非要玩玩玩。玩女人就玩女人吧,非坐什么车啊,郝宁都死了,他不给报销了啊!你这个挨千刀的,非得自己找死啊……”
原来她说的“玩”是“嫖娼”的意思啊。经历了一系列的死亡和人设崩塌,此刻的何薇绮已经神经麻木,她感觉不到震惊或难以接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在她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
“李宝富你个王八蛋,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身边的王婶还在哭泣着,何薇绮内心却毫无波澜,“你这一死,就算找到了钱叶,又有什么用处啊。你死了,谁还会赔钱啊!”
李叔的价值原来只有这些啊。的确,现在就算找到了钱叶,就算她真的翻供,他们也无法获得国家赔偿,毕竟被误判的当事人都已经升天了。
“姓郝的不都说了,马上就能找到那个小婊子,她那么爱钱,连跟男人睡觉都要钱,到时分她一笔,让她咬死没这事,不就能让国家赔咱们钱嘛!姓郝的又死了,还能少分一份,多好的事,你怎么就先走了呢!”
难怪郝宁这么上心,硬生生从主编手上要来报道,热心追查钱叶下落,还替李家夫妇租房,供养他们生活,报销嫖资,原来他是看到了话题的“钱景”,将来会从赔偿金里抽成啊。好一位“一鱼两吃”的行家。
“现在我可怎么活啊!没地方住,又没饭吃,也没有赔偿!”王婶每说一个分句,都偷偷向何薇绮这边瞟一眼,似乎在等待回应。
何薇绮总算明白了,曾经的同情渐渐散去,她心想:“她该不会是以为我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才会这么热心地寻找钱叶吧?刚才把我叫到事故现场,一直留在这儿,不随尸体离开,大概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一旦看穿了她的企图,那些悲伤痛苦和眼泪全变成了外行演员的蹩脚演出。她一句话没说,利落地站了起来,向远处走去。
“我可怎么办啊!”一开始的陈述句,随着何薇绮越走越远,渐渐变成疑问句,“我可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何薇绮心想,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为了钱,为了自己的私利。他们所说的,不管是关于孩子的,还是关于警方的,都是造谣。
何薇绮好像踢到了什么,她低头捡了起来,原来是部手机。她走到维持治安的警察身边,说自己捡到了手机,交了上去。
警察点亮了手机屏幕,看了几眼,判断说:“这应该是死者的,被轮胎击中的那位的。”
何薇绮为手机的主人感到不幸,他只是偶然出现在路边,却遭此天降横祸,真是太悲惨了。警察对她表示了感谢。在离开前,她的视线扫到了还亮着的屏幕,那上面是敲到一半的文章,界面似乎还是她常去的讨论钱叶的网络空间。如果不是走在路上还紧盯手机不放,操作手机写着什么的话,他应该是能躲过这场劫难的。想到这儿,何薇绮忍不住探头细看了一眼,发现文章的题目是《诬陷女不除,法律尊严何在,国将不国》,作者的ID叫作七星。
何薇绮把原本作废的关于快马汽车的稿件又翻了出来,发送给了主编。她上司的职位空缺,于是金主编成了她暂时的直属领导。主编很快反馈了几条修改意见,包括要加上最新发生的事故,以增强时效性等,但总的来说,没什么大毛病,修改后将会被刊发在下一期。她有足够的时间。
不知道快马汽车的广告会不会和这篇报道一起刊登,不过这和何薇绮无关。
她字斟句酌,又一次修改起这篇稿子。真是世事无常啊,几个月前这篇稿件还躺在废纸堆里,现在突然就重见天日。
手机再一次响起,她发现是来自偏远省份的陌生手机号。会是谁呢?现在应该没有人还在找她。接通电话,对面传来不太清晰的问候声。
“您好,请问您是何记者吗?”是个女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