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K市的火车站是在有了高速铁路之后新修的,据说借鉴了许多高铁站的长处,也许是借鉴的地方太多,显得不伦不类,像是土味审美的大集合。以何薇绮的眼光来看,远不如城市另一头的老火车站。老火车站的外观很有古典美,棱角分明,刚毅有力;而新火车站不过是积木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儿童玩具,幼稚,而且毫无特点。当年的临河区改造拆迁项目是一揽子工程,除了民宅和老火车站,还有附近的旧人民体育馆,使用时间虽不长,却也被一并处理掉了。新建的人民体育馆的造型同样惨不忍睹。不管是新旧火车站,还是新旧人民体育馆,都并存过很长一段时间,外形稍一对比,可谓高下立判。临河区的名字来自流经此地的那条汉河,多年来也号称要进行净化处理,时至今日也只完成了新火车站周围的美化工作,其他河段的还遥遥无期。
何薇绮提前在手机上查询前往A村所在城市的火车票,下一班在一个半小时后发车。如果老火车站不关的话,倒是离武家平居住的地方很近。来新火车站,需要横跨整个K市,粗略算算,一个小时足够,还能剩下半个来小时进站检票,应该问题不大。她早早买好了自己的票,武家平的让他自己解决。反正现在都需要身份证买票,他的情况自己又不知晓。
在办公室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何薇绮暗暗希望他还没动身;可是等到了火车站,自己又对武家平的举动有些不满:还以为他昨天就去调查了呢,结果到了今天都还没开始。算了,阴错阳差给了自己一个逃避替周昕工作的借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光顾着应付周昕,竟然把时间定得太过紧凑,没有机会回家取些换洗的衣物了。不知道要在那边待多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实在没办法,临时买几件更换吧。
何薇绮称不上对生活品位有很高追求的人。从小父亲就教育她,追求物质享受是无意义的,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的追求在于精神享受。父亲本人似乎也践行了这一点:衣装永远简朴且整洁。她不喜欢父亲的某些行为,可是他的烙印留在自己身上——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有。
父亲总是对她说,好好工作,服从领导的安排。在他那一代,这几乎是金科玉律;可是到了自己的时代,还要延续吗?何薇绮不知道答案。她有时候会反抗,最终却不得不承认,上级的确比她考虑得更周全,于是她选择了服从。上大学时,她的室友就曾拿她开过玩笑。她总是按时上课,按时完成作业,考试也名列前茅。她的室友则逃课、抄袭,以及做她想象不到的事——谈恋爱。她们说她的青春期来得太晚,还没到产生逆反心理的年纪。
何薇绮有时觉得,这个年纪可能永远也不会到了。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于是赶紧把自己的行踪告知了父母。不仅仅是因为这是自己工作后第一次出市出差;更是因为武家平是个陌生人,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他外表看着敦厚,谁知道实际是什么样的。她把自己的行程和陪同人员的全部信息都发给了家人,并且约好随时联络,以免发生意外。
家人反复嘱咐的信息还没回完,手机铃声响起。武家平到了火车站,没有看到她。他们通着电话,互相寻觅,总算找到了。直到坐上火车,何薇绮这才放心。虽然每次都提前很久出发,可是她总是担心会迟到。
“武……老师。”想不到什么称呼,就叫“老师”算了。
对面那个中年人厌恶地看了自己一眼,猛地收回眼神。“何记者,您太客气,叫我老武就行。”
何薇绮注意到了那一瞬间的眼神。这个家伙怎么看也不像寻人专家,即使她不知道干这行的人应该是什么模样。她从直觉上觉得,这个人缺乏某种干练的气质,与其说是某种专家,不如说更像是个跑腿的。“武……呃,老武,我澄清一下,我不是来抢你生意的,呃,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寻人的专家,我只是……当然,我也不是监视你。”不过你的进度也太慢了点,要不是我跟着,天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动身。一向是有了思路就立刻行动的何薇绮,总看不惯性子慢吞吞的人。“我就是跟着你,学习学习。”
“何记者,我明白,我明白。”
话虽如此,可是在何薇绮看来,他的态度似乎有点抵触。最明显的例子,便是说完这句话,他就再次埋首摆弄手机,不断地发着什么,没有和身边的同伴进一步沟通的愿望。
她还以为对方会自然而然向她普及一些寻人的知识,然而没有。尴尬的沉默让何薇绮坐立不安。早知道刚才买本书了,不过她转了书店,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偌大的车站里只有一家书店,里面店员比顾客还多,书架上只有成功学一个门类。她怀念以前阅读文字的时代,那个时候,书架上会有各类图书,文学艺术分门别类,也会有各种杂志。现如今,别提售卖了,还在坚持出纸质版图书的都寥寥无几。
从K市到A村所在的城市,光是火车就要坐三个多小时,不干点什么实在无聊。于是她闭上双眼,在脑中不断思索采访前要做的准备,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老武,咱们怎么分工?”
“分工?”武家平露出愕然的神情。
好吧,何薇绮记起来了,他是个独行侠,自然没有考虑过分工合作这种事情。“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我和你一起调查,咱们总该商量一下,是你来主导,我帮忙提醒,还是反过来。就算是两个人,没有主持局面的,也有可能问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受访者无所适从。”
刚成为记者的时候,郝宁带着她四处采访,那时她就是个能走路的记录本,一门心思给主任当好速记员。一起出去过几次,郝宁不满地提醒她:“如果我带着你纯粹是为了准确记录,那直接用录音机岂不是更好?你难道想一辈子跟在我屁股后面?”
那一瞬间,何薇绮竟然从郝宁的身上隐约看到了父亲的形象:表面上严厉对待她,实际上是在关心她。
也是在这一刻,何薇绮才意识到,共同采访的意义在于互相配合,她的重要性可以更高,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从那之后,她就一步步地成长起来。
不过毕竟那是郝宁。能够毫无私心,全力提携后辈的领导,满世界也找不到几个。身边的独行侠恐怕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吧。
“谁来主导?”武家平反复念叨着这个问题,“您说得很有道理。”他思考片刻,回答说,“您看这样安排可以吗?您来主持大局,如果我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就加入进来。”
“哦?”她还以为武家平会紧握着主导权不放呢,声音里饱含着不确定。“你刚才说,由我来主导,你来辅助?”
“我是这样考虑的,您是记者,有官方身份,不像我的职业见不得光,说不出口。”武家平犹豫了一下,“随便和人家搭话,对方只会草草应付两句,说不定还会怀疑我的身份。”
何薇绮赞同地点点头,他说得很有道理。“那我怎么介绍你呢?”
“您就说我是陪您来的。”
“好。”何薇绮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不过你不能就真只是陪着,有重要线索,你也要帮忙打听。”
“您放心,我会帮忙的。”武家平赶紧信誓旦旦地补充,“会找到钱叶的。”
“说起来,你对她很了解吗?”
“当然,当然。”
“听律师转述的?对了,这个委托是哪位律师告诉你的?”
“我是从同辉律师事务所的梅律师那里得到您的名片的。”
“同辉?”何薇绮愣了一下,竟然是这家?
她对这家可没什么好印象,名头很大,名字取自“日月同辉”,整个所就梅律师一个人,看着就很差劲。当时她对律师行业一无所知,遍地撒网,才会走进梅律师的事务所,不然打死也不进。至于梅律师的特点,除了收费低廉,就只有按点收费,什么业务水平、工作能力都不值一提。她递上名片之后就后悔了,刚想走,梅律师却像看见腐肉的秃鹫,紧紧缠住她不放,东拉西扯硬生生拖满一个小时,拿到了咨询费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放她离开。
出乎何薇绮的意料,最终帮上忙的,竟然是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事务所。
人生真是处处充满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