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薇绮不时从办公桌的隔断后面冒头看一眼郝宁的办公室。结果他一直没出现,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去了。郝宁说会去找主编,看起来又放了鸽子。
何薇绮关于快马汽车的报道压根没被采用,甚至连选题都被废弃,然而她还是闲不下来,周昕又把莫名其妙的工作塞给了她。
“搜集一些资料,很容易的。”周昕轻巧地说着,随手把一页薄薄的打印纸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别看只是一页纸上的几行字,真找起来,可不那么简单。何薇绮翻遍了搜索引擎,在浩瀚的网络中,她仿佛大海捞针一般,仔细地检索着寥寥无几的信息。
“冤案”“审判后证据存放在哪里”“赔偿”“法律程序”……何薇绮检索着互不相干的主题。她对这些信息完全没有概念,茫然地在一行行认识却无法理解的文字中纠缠。
案件审理结束,得出的审判结果并非最终的结论;因为这个结论是基于现有证据得出的,如果有新的证据,无论何时都可以再次上诉。案件审理结束后,那些证据也会发还到相关人手中,无法发回的、有价值的,甚至还会被拍卖或变卖,收入国库,而不是何薇绮以为的永久留存。真正永远留下来的,只有凶器之类的。至于包含证词、当时的情况、审判过程等的卷宗,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的规定,一般保存在法院的档案室里。
前两年,有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时隔数年后被重新审理,最终翻案的一条重要原因,就是当年作为关键证据的在案发现场提取的物证都已经遗失。关键物证的丢失,让寻找真凶变得困难,而其他口供、证人证言,并不足以证明当事人作案。由此,这起案件最终成功翻案,当事人沉冤得雪,在经历了数年的牢狱之灾后,终于重获自由。
于是,何薇绮顺便查了一下“钱叶案”的信息,可能因为涉及未成年人,又或许年代久远,网上并没有详细的卷宗。不过她看到了一个坏信息:审理过“钱叶案”的法院,前年似乎因为年久失修意外失火,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不知道卷宗是否还在,但联想到巴黎圣母院的大火,何薇绮担心凶多吉少。
等到她整理好资料发给周昕,抬头想告诉他一声时,才发现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前座早就空空如也,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连忙收拾东西,关上电脑,跑了出去。
又过了一天,郝宁才出现。一看见何薇绮,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指了指办公桌前张着嘴巴的她说道:“你过来一下。”
难道是……何薇绮跳到了郝宁的办公室里,兴奋地说:“主编同意了?”
郝宁回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面对何薇绮扬扬自得道:“有我出马,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薇绮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于是谨慎地没有接话。
“我向主编请缨,就由咱俩全程追踪,写成系列报道。主编同意了,登在下月刊。”
“太棒了!”何薇绮不禁发出了欢呼,“我一定会把这篇文章写好!”她心想,从警方刑讯逼供入手,他们仅仅依靠薄弱的证据,就将一家人从幸福打落至深渊底部,她得将警察的傲慢和野蛮展现出来;然后是不作为的检察机关和法院,他们纵容甚至鼓励暴力机关的违法行为,为了掩盖一个错误,制造出更大的错误……
“但是切入的角度要改变。”
“什么意思?”何薇绮挣扎着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疑惑地问道。
“咱们昨天商量的,公职部门犯错之类的东西,全都不要写。”郝宁就像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重点只是寻找钱叶。”
何薇绮刚刚燃起的斗志又有些衰退了:“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看到她有些泄气,郝宁赶紧补充一句,“我和你的看法一样。”安慰完自己的下属,他解释道,“只是你也清楚,现在咱们手上其实一点证据都没有,如果就这么两手空空地报道出去,贸然给那些公务员当头一棒,其实相当于给他们提了醒,让他们有机会篡改或者销毁证据。他们可是有全套证据的,如果那些‘大檐帽’想反驳,随手抛出几条对咱们不利的证据,都足以让读者失去对咱们的信任。所以咱们现在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要说的和他们没关系,压根就不给他们反驳的空间;与此同时还能勾起读者的同情,让读者站在咱们这一边。更何况,主编也担心,之前咱们得罪过他们,万一新仇旧恨一块儿算,咱们肯定扛不住。相反,从侧面出击,咱们只要找到了钱叶,就等于掌握了铁证。让她说出真相,证明之前的所谓的罪行都是子虚乌有,是故意构陷,立刻就能让公家的那些所谓的证据链全都失效。那时就算他们抛出什么证据,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掌握了足够证据的可是我们,到时再去揭露那些警察、检察官的违法行为也不迟。然后,我们就可以发挥媒体的第四权,与其他媒体联动,让他们在全中国人民面前彻底暴露,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何薇绮边听边分析,觉得他说得很对,自己的想法太直接了。古人说,欲速则不达。郝宁的办法,确实是现阶段最有效的,既可以调动起读者的同理心,也可以将公检法介入的机会尽可能减少。
以前上课时,老师讲到新闻能够鞭挞邪恶,可是现实中,自己何时才能像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那样,真正地挥舞起宝剑,斩杀所有的罪恶?何薇绮想,明明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为何却要思前想后,迂回前进?邪恶的一方为何可以肆意横行,无所顾忌?
何薇绮暗暗叹了口气,至少自己走在伸张正义的道路上,虽然这条路既曲折又漫长,但至少冲破了乌云的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把报道写好!”女记者充满活力地对上司说道,同时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是对自己的激励和鼓舞。
郝宁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篇一定要写好。当年我可是顶着主编的压力把你招进来的。你可得好好露一手,让主编瞧瞧。”
这件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何薇绮不安地揣测,自己到底哪里不合适:学历够高啊,在校成绩也没问题,面试时发挥也很好,还有哪里……
“主编想招个男的,能到处出差,吃苦耐劳的那种。我说你可以干得更好。”郝宁的手垂了下来,“加油,Viki,一定不能拖稿。”
得到直属上司的肯定和欣赏,何薇绮心里暖洋洋的,她感激地点着头。
郝宁露出了坏笑,狠狠地拍了一下何薇绮的屁股。“我就喜欢你这干劲十足的样子!”
听到了这句话重音的位置,她再蠢也能明白话里的猥亵意味。
她不情愿地对郝宁挤出了笑容,但一转身就立刻收起嘴角。回到座位上,她控制着思绪,努力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文章中,但直到下班,她也没想好该如何开头。
报道如期刊登在《声援》上,署名是郝宁,何薇绮的名字在角落里,不是作者。即便如此,她也还算满意,即使字号不一样,但至少在同一页上。报道的题目特别长,这是郝宁的杰作,也是他对文章的唯一修改之处。他认为现在是快餐时代,以前或许还能靠文章的开头吸引读者,如今已经必须从题目就开始抓人。何薇绮最初定的题目叫《A村一叶》,典出“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其中暗示有冤屈,还指明了来自至亲的背叛,又点出事件的发生地,同时包含了当事人的名字——叶。她自以为这个题目堪称绝妙。
没想到郝宁对此非但无动于衷,相反还认为淡而无味。他亲自上阵,取了个题目叫作《未成年美少女让父亲背上强奸犯的恶名长达十年,自己从此销声匿迹,就连亲弟弟临终的最后一面也狠心不见》,简直像是初中生写的内容归纳。印在杂志上,光是文章的标题就占了半页,在目录上都占了好几行。
可是这并不全是事实。且不说她弟弟李威不幸过世时没有人试图找过她,关键是十年前的钱叶从任何意义上都很难被称为美少女,更何况案发时她的年龄还属于幼女范畴。
“给读者留点想象的空间。”郝宁眨眨眼,“再说,你不能只凭一张照片就做出判断。常说‘女大十八变’,说不定现在已经变漂亮了。”
“两张。”何薇绮低声自语,“我看过两张照片呢。”
她的父母起初只提供了一张照片,还是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与照片上的其他人相比,钱叶显得格格不入。她站在父母身边,母亲抱着儿子李威,和父亲靠得很近,和她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被抱在怀里的李威笑得很开心,手上似乎拿着棒棒糖。而她的眼睛似乎盯着那颗糖,侧着的脸上挂着迟疑和不安,一只手在嘴边,另一只在身后。
他们记不清拍照的时间,只记得是2005年前后,推算钱叶那时应该是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