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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待镜分橘(第1页)

小钟渐渐发现学校里值得喜欢的人和事。她曾经深恶痛绝的那些,皆是腐朽僵化的死物,但是具体的人一个个都有血有肉,与其说对压抑、扭曲的现状甘之如饴,如同所谓“伪人”画皮不画骨地模仿着人类,毋宁说,她们与小钟的不同,大抵在于更能忍耐。

这样的地方适宜生长故事。许多故事的开端就是一场突发的变故或灾难,将人物安排在极不舒服的位置。

正好,一年一度的征文比赛又像秋日南来的候鸟飞入校园。学校里从不缺乏充满创作欲的人,围绕比赛的创作、讨论正热火朝天。

周六下午,小钟和朋友们约在学校附近新开的网红面包店见面,接着在学校没能聊尽兴的部分继续聊,边聊边写。作品邪恶混乱的程度也随着参与人数的变多指数级爆炸,就像多人协作类的小游戏,加入的人越多,大家整体的智商也越低,沙雕操作却是层出不穷。

真的有人爱吃这口饭?征文写这么炸裂,不行吧。

旁边写数学试卷、不参与对话的陈书妤成为第一只小白鼠。问她对这段故事怎么看,她看完露出微妙的表情。这是征文?陈书妤反问。果然……不行吧。贞观附和。陈书妤若有所思,却道:剧情挺有意思,不过有点虎头蛇尾,以后有机会扩写成长篇?

真的假的?小钟不敢置信。好奇怪,再看一眼。但她脑袋才凑过去,手边写到一半的文稿就被丁雨然顺走。

小心翼翼捂了半天,最后还是大意了。

“胡言乱语的意识流小说,也没剧情,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少女们像护雏般将稿纸护在身前,颇有兴味地品鉴起来。

小钟软趴趴地接受现实,不安地观察叁人的表情各自微妙,严肃地皱眉深思,茫然困惑,想笑又忍笑,暗暗用手臂摇另外两个人留意这句话……啊!漫长的十分钟。小钟细细体味着社会性凌迟的苦涩,以后她在姐妹面前再无隐私了。

文稿读讫,叁人皆是异口同声:“这是你写的?”

“昂。”小钟弱弱答道。

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评论,却又感到无论如何该说点什么,空气陷入诡异的尴尬。破冰艰难。“好厉害呀。”“你为写这个读了不少书吧。”“你写的细节……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尤其是那方面。”

“写得好色。”丁雨然讲得太直接,要放在线上聊天,直接就是一连叁个害羞的黄豆脸。其他人都接不上话了。

小钟虚张声势道:“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不写点真情实感的情色小说,难道去写贞操带、裹脚布、女德女诫?”

“真拿这篇投征文?”贞观问。

小钟纠结地抿嘴,“大不了就不投了。我写出来我就满足了。”

少女们没有讲到最要命的地方,这是一篇背德女同小说,讲封建家庭的叛逆女中学生苏智茜,和家里读过大学、搞过革命、最后却委身嫁给守旧军阀做妾的“进步又退步女性”钟盼之间的恋情。小妈文学,口口声声说着不爱,到最后还是写了。

故事的开头是临近毕业,苏智茜与女校的几位同学聚会,场景就像今日小钟与同学聚会。大家轮流讲关于初恋的故事。前面几人都只讲了些平淡寻常的小事,像生活的角落

,文学革命”“整理国故”“传统与现代性”,她心里对世事是极有主见的。在教会学校学了外语,读过先代的外交官写泰西风情,外国如何先进,中国又如何落后,也生出匡救时弊的抱负,立志未来要做世界第一的女外交家。

至于“晚节不保”的钟盼,在智茜看来,就好比“临危一死水太冷”然后水灵灵剃头当贰臣的钱谦益,讲再多现实、苦衷与妥协,眼里容不下沙的少女不理解。她只知钟盼嫁给她的父亲是背弃信仰,是表里不一,是当了小叁还想立牌坊。她看不起。

不过,参照托尔斯泰所说,一般人所关心却是官禄、财帛、疾厄、家庭、流年喜忌,没有政治、思想和学术——国与民全然打成两撅,知识精英与庶民的悲欢不能相通,是近代中国尤其醒目的状况。智茜与钟盼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小世界,对于外面的饮食男女,却是摸不到边的象牙之塔。普罗大众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追更接地气的消遣小说,探案、侠义、世情,从才子佳人到鸳鸯蝴蝶……样式五花八门,内核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俗人。

时值鸳鸯蝴蝶派的经典作品《玉梨魂》即将改编搬上电影荧幕,钟盼与放假归家的智茜初回碰面,就是与另外的叁五太太名媛约好去看这部电影。智茜不喜欢爱得死去活来的故事,答应去看,不过是离了学校,日子忽然无限寂寞,有伴玩总好过独自一人。再则,她想当着旁人的面,狠狠给钟盼一个下马威。

女人们边吃下午茶边玩牌。智茜故意将盛水的银壶烧了很久,等着钟盼来烫她的手。却不料钟盼午睡晏起,姗姗来迟,毫无接待来宾的意识。一身阴丹士林蓝的半袖旗袍,映衬得肤色冷白,不施粉黛,照旧是女学生的模样。她从旋转楼梯走下来,悄无声息,闲庭信步,悠然拨弄绕进头发的玫瑰色耳坠,但教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

与此同时,金瞳、灰白毛色的波斯猫跑来同样颜色的羊毛毯上,融为一体。智茜看着它穿梭在女士们像云朵般连成片的裙边,忽焉翻过身,伸爪一刨,大家才注意到这猫儿的存在。

垂眼觑猫的丰腴太太显然不喜欢这小东西,五官拧紧,脸上半掉的脂粉都绿了叁分。智茜是唯恐天下不乱,正愁没机会兴风作浪,数落钟盼的不是。

然而话未出口,钟盼在楼梯中央望着底下,轻描淡写地支使佣人,“小菊,将猫抱走。”

言罢,小菊钻进牌桌底下,费了好一番功夫,捉来雪团似的大猫,弓着身从面前穿行过。钟盼独自落坐在牌桌后的沙发,与智茜相望。她看见钟盼的眼睛出绝乌亮,凝望过来是一片冷寂的辉光,至极的怀疑,见识过人间顶残忍的欺骗与死亡,所有关于希望或相信的星星都坠落了。智茜恍然大悟,原来她不是软骨头,是铁骨铮铮、端碗骂娘的鲁迅。

移下炭火的银壶已渐渐放冷,智茜心里胡作非为的小火苗也浇熄了大半。

大抵世间之人果然秉性有相克,钟盼不过是人坐在那,智茜就感觉被压一头,浑身不自在。

钟盼借机就与嫌猫的太太攀谈起来,两个人一道数落猫儿的不是。性子野,留不住,就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也宁可把外面当成是家,对外人亲,向亲人恶。世间若要找什么活物脾性比猫更恶,只有往人里面找。钟盼道。此话一出,本来只当钟盼是空气的另外几人也来搭话,说自己家里也有那样的男人,丈夫,儿子。

对此漠不关心的智茜却像局

,要。

看完电影,智茜才知自己与钟盼说道的,根本不是《玉梨魂》的剧情。钟盼笑,原是笑她自作聪明。怅然若失,好像一场十分要紧的考试,在她意识到要紧以前就潦草对付了。她对钟盼有新的话讲,接续之前在车上未尽的话。但一行人走出电影院到露台等车,钟盼忙着照看另一位年轻小姐。说是路上吸到粉尘,过敏,人被折腾得眼泪汪汪,鼻尖红红,擤鼻涕的手绢就没有放下去过。风吹得树影婆娑起舞,小姐却像一株含羞草卷拢弱不胜风的肢体。钟盼又是为她披披肩,又是拍着她的后背连连安抚,智茜一点插话的间隙都没有。

傍晚回家要与父亲共进晚餐。按理说,作为新“监护人”,钟盼对智茜应该有教导的话,比如规劝她收敛脾气,让她在饭桌上嘴甜些,对人多笑笑,低个头认个错,有点机灵劲,老爷也会宽宥她的过错,不至于真如他说气话威胁的那样,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她的乳母庄妈总这样讲,又说以她下人的身份本不该讲,但她也是一片热心为姑娘好。如今钟盼教育智茜是名正言顺,但她竟是一句叮咛也没有。同样的话最后又让庄妈讲了。

此日的智茜蔫蔫的,瘪瘪的,像被雨淋湿的小火苗,张不起一点气焰。老爷要她认错,她迷迷糊糊答应,知错了。老爷以为是钟盼给她的木头脑袋开的窍,又点名钟盼教导她读书,她竟也迷迷糊糊答应。追悔莫及。——但也还好。翌日她按如约去找钟盼,钟盼根本懒得理她,只教她坐在一旁,自己玩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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