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曾源和他父亲临走时,同班同学张之洞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含泪送行,并且写诗相赠,这在当时的官场环境下,是特别难能可贵的事情,也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事情。
张之洞对翁家如此情深义重,翁同龢应该感激他才是,应该对他好才是,可翁同龢为什么还要和他过不去呢?
原来,翁同龢比超级愤青李鸿藻还要愤青。时人对翁同龢的评价是:拘谨坦诚,但猜忌心强;好揽才,广纳才,但不容异己;与人议事,若有不合,动辄拂袖而去,或公开斥责,从不给对方留情面。不难想象,像翁同龢这样的人,没有人缘,他和谁的关系都搞不好。
在京城,翁同龢是南清流党首领,李鸿藻是北清流党首领。这两派清流党虽然政见一致,却经常掐架。你看不上他,他也不服气你。如果说翁同龢在这时和张之洞有派别之见的话,那么随后几年,翁同龢就和他势不两立了。因为翁同龢是顽固守旧派的代表人物,他从思想深处抵制、反对搞洋务,他还屡屡上疏参劾洋务派大臣,也就难免和张之洞过不去。
翁同龢和张之洞的直接冲突,源于一件事:光绪十二年(1886年),阎敬铭以东阁大学士的身份管理顾问户部,而户部尚书则由翁同龢担任。在此之前,阎敬铭和张之洞、张之万彼此意气相投,他们对张之洞的用款报销,多予支持。阎敬铭辞职后,翁同龢专司户部,他对张之洞用款过多素有怨言。
当时户部有一条陋规,即各省向户部报销所有支出款项时,户部要按每100万两扣留4万两银,用以补贴户部大小官吏,这是户部多年来形成的一个潜规则,连朝廷和慈禧都知情。但因为广东欠有900万外债,财力非常紧张,张之洞觉得户部太黑,扣钱太多,于是请求户部将每100万两所扣的4万两改为2万两。翁同龢对此非常不满,也坚决不同意。后来,在张之万的活动下,醇亲王直接对翁同龢下命令:“两广用款应特别关照,准予报销100万两扣留2万两。”
官大一级压死人,翁同龢不敢和醇亲王作对,但从此和张之洞结怨。
光绪十五年(1889年),醇亲王和慈禧觉得翁张不和会严重影响大局,出于调和矛盾的目的,他们特调张之万以大学士的身份,接替阎敬铭管理户部事务,以控制翁同龢对户部专权。心胸狭隘的翁同龢,对张之洞的怨恨有增无减,他一直看不惯张之洞的好大喜功和爱出风头,特别是张之洞这几年火暴走红后,他心里很不爽,总想排斥和打压。后来在财政报销和拨款方面,他处处为难张之洞。
慈禧退位之后,他一手操持内政,严加打压张之洞,而光绪皇帝一切都听他的。连光绪皇帝都听他的,那张之万和醇亲王对他的控制力也就大大减弱了。
对于翁同龢这样的老顽固和小心眼,张之洞也是特别地反感,两人的怨恨越来越深。他一直得不到户部的拨款,而广东的债务也只能由广东自行偿还。
这么沉重的一笔债务,一穷二白的广东能还得起吗?张之洞设厂造船,军力图强的构想还能实现吗?他靠什么来筹备所需银两?一般情况下,地方政府搞建设筹备银子只有一个办法:一级级摊捐,一级级压榨,最后埋单的都是老百姓。
这个办法适用于任何地方官,但就是不适用于张之洞。早在山西任上,他就采取种种铁腕手段,把老百姓的负担减轻到最低。如今,广东如此空虚,百姓如此贫苦,他断然不会打百姓的主意。但对于地方政府而言,如果不搞摊捐和压榨,又怎能筹到银两呢?
张之洞正在为难之际,有两位商人找他来了,这两位商人分别是广州诚信堂的老板张荣贵和敬忠堂的老板杨世勋。
二、举步维艰,黑腕理财
彩票不光彩
张荣贵和杨世勋到底是生意人,当他们得知张之洞因缺钱而举步维艰时,就主动找到张之洞,请求承办闱姓赌捐。
所谓的闱姓赌捐,就是赌商利用科举考试进行一种赌博性质的赌彩行为。这种行为始于道光末年,流行于两广地区,通常由赌商设局卖彩票,彩民以该届文武乡试中试者的姓氏,为中奖号码进行投注。
咸丰年间,各地起义烽火不断,朝廷奇缺粮饷,而广东地方政府又无法筹措粮饷,于是便招商承办闱捐。从此,闱捐在广东成了一种合法而公开的赌彩行为。而赌商也借此更新了彩票的玩法,投注内容也从乡试扩展到岁考和会试。这样一来,很多负面问题也暴露无遗:科场风气败坏,赌商和主考官暗箱操作成风,彩民投机心理严重,波及社会各个行业。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广东的男女老少,都买彩票。这些彩民总想以两块钱博五百万大奖,可结果总事与愿违。然而,他们不甘心赌输,于是一赌再赌,最终倾家**产……
当然,也有中奖者,他们是幸运儿,可以一夜暴富。更幸运的是赌商,他们除了支付中奖者奖金外,其余的彩票收入尽收囊中。
闱姓赌捐有伤风气,也有损政体。因此,不断有朝臣和广东督抚奏请朝廷取缔禁止。但朝廷对闱姓赌捐的态度模棱两可,张之洞升任两广总督后,朝廷竟然下发了暂缓禁止和严厉禁止闱姓赌捐的同一道命令。
矛盾,摇摆
在同一道命令中,既令暂缓禁止,又令严厉禁止,朝廷在搞什么呀?其实朝廷一点也不糊涂,他们知道广东的财政状况。一旦放开闱姓赌捐,广东就能从赌商那里提取相当可观的税银。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朝廷才这样模糊处理:禁与不禁,由“张之洞等妥议具奏”。
张之洞明白朝廷的意思,他知道广东最缺的就是银子,可闱姓赌捐这事,确实败坏了科场乃至整个社会的风气,而他又是探花出身,后来进翰林,入清流,两任学政时,他都以兴学建校、尊师重教、革除科场积弊为己任,堪称当代教育家。以他的身世背景、性格特点和执政思想,只会对闱姓赌捐满怀痛恨,铁腕清除而后快,绝不会任由或支持其发展。
如果在两年前,张之洞也一定会这么干。但如今,世情不同了。随着执政阅历的不断积累,张之洞的眼界和思想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过去在京城当愤青的那阵子,张之洞和他的那帮哥们儿,张口闭口都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教义风化。特别是他的那帮清流哥们儿,无论是上书言事,还是平时唠嗑,只提义,不提利。在他们看来,谁提利谁就掉进了钱眼里,掉进钱眼里的人都是小人,而钱又都是王八蛋!
说到底,他们这帮人都是古典而传统的书生,根本不懂经济!因此,当恭亲王大力支持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兴办洋务时,张之洞的那帮哥们儿,就纷纷站出来大放厥词。
张之洞对待洋务和经济的看法,倒是和他的那帮哥们儿有着本质的区别。两任学政时,他就一直向学生强调经世致用。这里的经世和经济有共同之处——经营。在他看来,只有经营好学业、政务,善于周转权变,才能做到济世安民。因此,在面对山西贫瘠落后的局面时,他很快兴办了洋务实业,而“经济”一词的含义和功用,也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中。
升任两广总督后,他没料到广东这个沿海大省,竟是这般一穷二白。而且,户部尚书翁同龢还处处为难他。两年的山西巡抚经历告诉他:要想开发治理广东,使其强大富足,必须开办洋务实业,搞活经济。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可是,开办洋务实业归根结底需要银子,银子从哪里来呢?因此,当朝廷同时下达暂缓禁止和严厉禁止闱姓赌捐的命令时,张之洞一直在犹豫。
如果不禁,科场和社会风气会更加败坏,作为幕后支持者,我张之洞肯定会被天下人骂死,也会让那些敌政们抓住我的把柄,毕竟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既有辱社会道义,也有损我张之洞的名声,肯定会在我的政治生涯上留下一个污点,这不太好。
如果严禁,广东的财政收入又从哪里来?广东的欠款怎么还?广东靠什么发展和壮大?广东的欠款要是还不了,广东也不能发展和壮大,那么朝廷要我张之洞当两广总督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禁赌,或者不禁赌,张之洞一直举棋不定。直到张荣贵和杨世勋找他,请求承办闱姓赌捐时,他还是很矛盾。毕竟,他的身世背景、性格特点和执政思想不允许他不禁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