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近了点儿,用肩膀撞了一下顾从酌的手臂:“少来这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怕牵连我、怕我死在那儿,是吧?”
顾从酌单膝支地,另一条腿直伸着抵在地上,手肘搭在膝盖骨上,指节扣着那只酒壶,没说是或不是。
常宁早习惯他是个锯嘴葫芦,自己就能继续往下说:“顾从酌,我跟你上了多少次战场?伏击、冲阵、守城、突围……”
“数都数不清,哪回我不是跟你一块闯的?那时候也没见咱俩惜命,怎么这会儿跟我矫情起来了?”
常宁其实很想再多说两句,再说些比如“我是你的副将、是你的属下,还是你打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怎么可能扔下你自己跑回家”之类的话。
但这些话太肉麻,特不像两个大老爷们儿之间会说的,所以常宁话到嘴边,没好意思出口,溜达两圈又咽回肚,转过头毫不退让地盯着顾从酌。
顾从酌依旧平静:“这回不一样。”
“哪不一样?”常宁追问。
顾从酌饮了一口酒,思忖着怎么跟常宁说明白这里头的门道。
死有万千种死法,天差地别,比如战死沙场和死于鬼蜮伎俩就不一样,比如英勇报国、受人敬仰和含冤负屈、受人唾骂就不一样。
打好腹稿,顾从酌终于回过头,黑眸沉沉地落在常宁脸上。
常宁还是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大有不说个清楚就没完的意思。
旷野的风嗖嗖刮过两人之间。
顾从酌看着他,突地眉心一跳,总能应验的直觉再次开始隐隐跳动,有某种预感慢慢升上来,在最高点一动就要爆开。
常宁没有反问任何像“敌人更狡猾”“局势更凶险”“手段更阴狠”这样的话。
他只是石破天惊地扔出来一句:“人不一样?”
风声一下子安静了。
但前头的驿馆还点着灯,里面单昌跟高柏已经很快和黑甲卫的弟兄勾肩搭背,约着哪天上比武台,还说可惜盖川忙着审诏狱没来,他是北镇抚司身手第二好的。
除锦衣卫三十人之外,还有常宁从回京的黑甲卫里挨个挑出来的、能以一当十的三十名精锐。没选中的其余三百名黑甲卫则分成几支小队,有的潜在暗处候命,有的先行南下部署,还有的留守京城。
留在身边的,都是常宁最信任的。
常宁看着顾从酌在夜色中更显深邃的眼睛,忽然笑了笑,没跟往常似的跳脱,笑容里多了些复杂难言的东西:“顾从酌,我是没你聪明,但也不是傻子……要是连这我都看不出来,还算哪门子兄弟?”
要换作旁人被戳穿,估计都该脑袋发懵,想着自己是解释成“借尸还魂”还是“返老还童”才不会被挂起来烧死了。
顾从酌很镇定地反问:“那你看出哪不一样了?”
常宁原本得意洋洋地转着酒壶,被问得一噎,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啧了一声:“说不上来……感觉壳子还是那个壳子,就是里边换了个魂儿。”
他抓了抓头发,咕哝:“可好像换完过后,还是你。”
这说法,常宁自己也觉得有点玄乎,越说越没底气。
他拿起手里的酒壶猛灌一大口,借着热乎酒劲,勉强把后背上爬起来的毛毛压下去。
荒郊野岭讨论这个,太瘆人。
常宁赶紧把那些念头甩开,又用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顾从酌,玩笑似的:“诶,你是顾从酌吗?要不是,能不能赶紧从我兄弟身上下来?回头我给你烧纸钱!”
朔北苦寒,不少百姓人家也有信仰的神灵。但跟京城的上香拜佛不同,朔北百姓习惯穿彩衣扛神像,吹弹奏唱地游街,边游,边拿树枝往人群里洒符水,意为“祈福禳灾,驱邪避祸”。
现在没有符水,常宁干脆往手上倒了点儿酒,作势就要往顾从酌身上弹。
顾从酌:“……”
他一把挡住常宁湿答答的手,常宁本也是兴起胡来的,也没坚持着非要给顾从酌“驱邪”。
但顾从酌拍开他的手腕,看见常宁虽是咧着嘴在笑,表情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顾从酌沉默片刻,忽地开口道:“弘熙九年春,你第一次在朔北军营见到我,听人说将来要管我叫‘少帅’,听我号令,不服气非要跟我比试,三下就被我撂倒,哭得脸上全是鼻涕。”
“弘熙十年夏,你去掏营地后面的马蜂窝,被蛰得满脸包,怕回家挨揍,在我家边鬼哭狼嚎,边问我会不会破相。被你娘提溜走的时候还蹬腿直喊‘婶子你认错了,我是顾从酌’。”
“弘熙十一年秋,豆腐坊的翠翠说她爹娘不让她跟你玩,怕人说闲话。你偷了你姐的裙子套在里面,想练完操翻墙溜出去,装姑娘找她玩,结果半道就掉出来,被全军轮着笑话了三个月……”
这大串话下来顺溜得很,简直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顾从酌,你一定就是顾从酌!”常宁就差跳起来捂住他的嘴,根本没耳朵听自己小时候干的那些蠢事,连忙打断他,“我信了!我信了行吧!祖宗快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