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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7页)

她是提倡朴素的生活的,所以她常穿粗裙布衫。今天穿的还是朴素的服装,不过她手腕上和颈项上戴的是什么东西呢?白金手表和黄澄澄的颈链。她的这样矛盾的装饰,正是现代上流社会妇人和贤妻良母们的表现。

她一看见我便这样说:“关于你的事,我也懒得再说什么话了。你的父亲也薄薄地晓得了。就是卓民也不能为你想方法了。明白地说,是没有一个人同情于你的了。你想,一个女人没定性,做错了事,可怕不可怕?”

“我是什么事都不害怕的!这算得是什么!”我这样说了后,姑母紧蹙起眉根来了。

“你的性格这样偏执是不对的哟。你的父母,你的亲戚都不爱你了,还有谁庇护你么?”

“我不要谁的庇护!”

“你还尽讲蛮话是不对的。菊筠,你要知道,同情于你的只是我一个人了。只有我才想为你想个方法,使你往后能在社会上站足。你自己怎么样打算?”

“我没有什么打算,我只想要点钱。”

“要多少?”

“愈多愈好。”

“你看,是吗,你尽管固执,尽管说强话,但要钱时,就来找我了。侄女,你要知道,你的父亲和卓民都很气你不过,说不理你了。他们还能够给你钱么?现在就把我的私蓄给点你吧。太多,我是做不到哟。”

姑母伸手进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一张银行支票来。

“这些是我给你的。”

我接过那张支票来看,是“一千元整”。于是我交回给她,凝视着她的脸说:“我不敢收。”

“为什么?拿去吧。”

“我不敢要姑母的钱。如果这是母亲托你交给我的时,我可以拿去。”

因为我认得那家银行是我母亲存款的银行。母亲只贪那家银行的利息高,不管那家银行小不小,也不管它靠得住靠不住。至若师长,财政部长,铁道部长的太太们的款是存贮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假如若用时髦的罪名来加到母亲身上去,母亲只是不革命。至于汇款到外国去及存款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要人们,完全是反革命了。

有一位先烈的儿子,得了国家的津贴,送到美洲去漆了二三年招牌,居然漆成两个金碧辉煌的字“硕士”了。这“硕士”两个字是他的父亲奔走革命十余年,后来在广州为三月廿九日的事变死难流的碧血酿成的。他得了硕士头衔便忘记了死难的父亲了。何以言之呢,因为他的父亲是贫苦农工的代言者,而他因为在新大陆住过几年回国来后,便像他的父亲提倡革命般地,东呼西号说:

“要想改造中国的人们哟!你们须到新大陆去吸吸新鲜空气!你只要去吸吸美国的空气,回国来后就会变为大政治家、大财政家、大实业家、大教育家。你们如没有钱,你尽可以向美国借债哟。”

当局何尝是赏识他有学问,有本领,不过看他父亲的面子,给个差事给他,让他陪一班真为党国努力的要人们吃饭罢了。但他真不自量,以为他是有本领了,自鸣得意。今天想管交通,明天想管税饷,这些位置是有大宗款项入手的。其他机关决不屑就。他吸了新大陆的空气回来,他的头脑的内容是:MohingbutMoney。他并不体念一下乃父为国为民牺牲的精神。钱积蓄够了还不想做点利社会利民众的事。所以我的父亲常常发牢骚,骂他们这班人,说他们完全是挂着革命的美名,而行其反革命之实。真是封建思想,革命者之子孙不一定是能革命的哟。

“谁的钱还不是一样?拿去吧。”

姑母这句话也不错。现代的新旧军阀和贪官污吏,他们拿钱,不是不管谁的,通统拿了去么。

“这张支票是母亲托你转交给我的吧?”

姑母本来最恨我,最讨厌我,但她还要向我卖好,向我示恩,说什么只有她是同情于我,把私蓄挖出来给我。这个女教育家的虚伪卑鄙,变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没有救药了的。

“那也不……你问谁的做什么?谁的钱不是一样?拿了去吧。”

我最初就不相信她能够这样慷慨,她的鄙吝性是我所深知的,要她拿出一二十元来尚且比割她的肉还要难,她哪里肯以千元之数送给我——她所最恨的侄女呢?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快想哭出来了,“因为我做错了事,便和我断绝母女的关系,是吗?母亲不准我再进祝家的门,所以托你把钱交给我,是吗?你看你们是何等的无聊,何等的虚伪啊!我做错了事,要断绝母女的关系,我一点不争。但是对姐姐如何了呢?姐姐是个烈女节妇么?为祝家的门户增添了多少光彩呢?母亲何以又怂恿着她和卓民干出那些猪偷狗窃的事来呢?”

“你又来了。你静一静你的气吧。”姑母这样对我说。

“我的气真不能平静!”我反抗地说,“你还是和我的母亲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卑鄙。你不招呼我进你屋里去坐,只你自己走出来把钱给我。你不是明明白白当我是个叫化儿么?我虽然不是像你一样的贤母良妻,但是有哪一点赶不上你们体面?我决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互相串通着叫一个女子打了胎,然后又佯装没事的把她送到一个清白的人家里去!”

“你?”姑母脸色苍白起来了,“不要尽站在那边乱说话。请进来坐,定一定神吧。”

“你太客气了!我不敢当!你们聪明些,做了恶事能够隐藏起来,你们都是欺骗社会的能手。我是蠢笨的人,不会像你们那样做。算了,再会!我自己才希望和母亲断绝母子的关系呢!你去告诉她吧,我不要她的钱!再会!”

我像做梦般地回到筱桥这边来。他以极度疲倦的颜色在等着我回来。

“还是找不着职业,真是对不住你了。”

“不要紧,我们还是过我们的幸福生活吧。”

我这样说了后,再走出来。我的神经极端地兴奋起来了。我想最好还是回去把过去的一切经过通统告诉父亲,交给父亲去裁判。从前我对他们太客气了,太怕事了,因为怕给父亲知道,激苦了他,所以极力地隐忍,就把事情弄糟了。早日告诉了父亲解决了,决不至有今日的结果的。据姑母的口气,父亲像知道了我的事了,那么我也无隐瞒着父亲的必要了。我还是在父亲之前,堂堂地和他们争是非吧。

我在中厅口看见了阿喜。

“啊呀!……少奶奶!”

阿喜看见我,像惊呆了般的,痴看了我一会后,忽然欷歔起来:“少奶奶!你回……来得……好!啊,少奶奶!我……少奶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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