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猜?你猜是哪个?”
“从左边数第三个。”
“罪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上司用一种颇有兴味的眼光看着他。不过最后男人和女人都没有指认出任何人,悻悻离去。原本排列成一行的人也分散成几个谈话集团,整理衣领,打好领带准备回到街上。在接受传唤协助法律的执行之后,他们已准备回到他们原来的正常世界。不过左数第三个人却动也没动,顺从地等人来接他回他的牢房。
“了不起!”督察长说,“十二分之一的机会,而你却找到了。做得非常好。他把你要的人从那一堆中挑出来了。”他向当地的巡官解释道。
“你认识他吗?”巡官有点惊讶地说,“就我们所知,他以前从未惹过麻烦。”
“不,我以前从没见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罪名是什么。”
“那你为什么选中他?”
格兰特犹豫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去分析自己选择的过程。这完全不是什么推理。他并没有说:“那个人的脸有这样那样的特征,所以他是嫌疑犯。”他的选择几乎是种直觉:理由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最后,耽溺在潜意识中的他脱口而出:“他是12个人中唯一脸上没有皱纹的。”
他们笑了出来。但是格兰特,一旦把这件事情摊到阳光下,他却能看到他的直觉如何运作,并且发现隐藏于其后的推理过程。“听起来愚蠢,但确实如此,”他说,“成年之后脸上会一丝皱纹也没有的唯有白痴。”
“傅利曼不是白痴,让我告诉你,”巡官插嘴道,“他是个非常机警的孩子,相信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所谓的白痴是不负责任。白痴的标准在于看他是不是不负责任。在行列中的12个男人都是三十几岁,但只有一个人有着一张不负责任的脸,所以我立刻选了他。”
之后这就成为苏格兰场的一桩笑谈,格兰特可以“一眼看出罪犯”。而一名助理律师还一度开玩笑说:“不要告诉我你相信有天生的罪犯脸这种事,探长。”
不过格兰特说,不,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世上只有一种犯罪,先生,这也许还有可能;但犯罪的种类就像人的性格一样繁多,如果一个警察打算把脸孔分类,他恐怕会被湮没。你每天五六点之间到庞德街走一趟,就可以知道纵欲过度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然而伦敦最恶名昭彰的女花痴看上去却像冷冰冰的圣徒。”
“最近不怎么圣洁,这几天她酒喝得太多了。”这名助理律师说。他一下就明白格兰特指的是谁,接下来的对话就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过格兰特对脸的兴趣持续不减,并且不断扩大直到它变成一种意识层面的研究,一种个案的记录和比较。正如他说过的,不可能把脸一一分类,但把个别的脸的特色描绘出来却是可行的。譬如在一个著名审判的翻版照片里,案件的主角们为了迎合大众的口味而出现在画面上。很容易地就可以看出谁是被告谁是法官。有时被告席上的囚犯看起来却像辩护律师——律师不过是暂时做人道的代表而已,他们有爱欲也有贪念,就像世上的其他人一样。但法官却有项特质,那就是正直超然,所以即使没戴假发,还是不会将他和在被告席上既不正直也不超然的人搞混。
玛塔的詹姆斯,被拖出他的“温暖小窝”之后,显然对选择犯人和他们的受害者乐在其中,这也让格兰特在矮冬瓜送茶进来之前好好地娱乐了一番。就当他把这些纸张收好准备放到床头柜上时,他摸到一张从他胸口滑落到床单上的图片,而他整个下午都没注意到。他捡起来看。
这是一张男人的画像。一个戴着天鹅绒小帽,穿着15世纪末开衩紧身上衣的男人。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瘦削,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男人。他的领上缀满宝石,正在把一枚戒指戴到他的右手小指上。但是他并没有看着戒指,而是望着一片虚无。
在今天下午格兰特看过的所有画像中,这一幅是最独特的。好像这幅画的作者努力想在画布上表现些什么,可是他的才华却不足以将其诠释出来。他眼中的神情——那是最引人注目且独特的表情——完全击败了他。嘴巴也是:画者显然不知如何利用嘴唇的厚薄或张合来表现人物的情绪,所以嘴部显得硬邦邦的,成为一个败笔。他最成功的地方在于脸部骨骼的结构:强而有力的颧骨,颧骨下的凹陷,下巴有点过大而显得不够有力。
格兰特没有立刻把图片翻过来,而是多花了一些时间思考这张脸。法官?军人?王子?某个惯于肩负重大责任,而必须对他的权威负责的人。一个过于尽忠职守的人。一个杞人忧天者。也许是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对大事宽松,却对小事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潜在的胃溃疡患者。一个从小就为病所苦的人。他有着那种童年导致的,不足为外人道,难以形容的痛苦容颜;有着跟跛子一样无可避免且更为消沉的脸孔。这些都是这名艺术家同样了解且希望通过画面表达出来的。有点丰满的下眼睑好像睡得过多的孩子;皮肤的质地则像娃娃脸的艺人。
他把画像翻过来寻找图片说明。
背后印着:理查三世。本画像保存于国家人像艺廊。画者不可考。
理查三世。
难道这就是他。理查三世。驼子。床边故事中的怪物。纯真的毁灭者。邪恶的同义词。
他把画像翻过来再看一次。画者试图从他所画的这对眼睛中传达些什么呢?他在这对眼中所见到的,是一个着魔男子的模样吗?
他躺着把这张脸孔看了良久,看着那对特殊的眼睛。它们是狭长的眼睛,靠得相当近,他的眉毛因烦恼和过于尽忠职守而轻蹙着。猛一看这对眼睛像是在凝视着什么,但仔细看却发现它们事实上是退缩的,几乎是心不在焉。
当矮冬瓜回来收茶盘的时候,他还在看这张画像。几年来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东西,这使蒙娜丽莎的微笑比较起来只能算是张海报。
矮冬瓜检视了一下他原封未动的茶杯,熟练地用手碰了碰微温的茶壶,然后撅起了嘴。她仿佛在表示她还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而不是专程为他送茶却完全被忽视。
他把画像推到她面前。
她会怎么想?如果这个人是她的病人,她的诊断会是什么?
“肝病。”她斩钉截铁地说,然后端走了茶盘。她的制服浆得笔挺,金发卷曲,走时鞋跟重重地踏着以示抗议。
但随后踅进来的亲切而随和的外科医师却有不同的看法。在格兰特的邀请下,他看着画像。审视一番之后他说:
“脊髓灰白质炎。”
“小儿麻痹?”格兰特说,突然想到理查三世有一只萎缩的手臂。
“这是谁?”外科医师问。
“理查三世。”
“真的?真有趣。”
“你知道他有一只手臂是萎缩的吗?”
“他有吗?我不记得。我想他是个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