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类似于祭师的人物点燃一叠纸钱,在空中划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
灵柩前的冥灯燃着一朵黄色的火苗,摇摇晃晃,闪闪烁烁,棺材的影子颤动不已。
你们连磕了三个响头。真的是响头,你听到大地被磕得砰然作响。俯仰之间,黑漆漆的灵柩升腾三次,沉落三次。香烛燃烧出来的幽香伴着烟雾在四周萦绕,笼罩了你的全身。四个臂缠白毛巾的丧夫抬起棺盖搭到了棺材上面。你心头一紧,急忙起身,站到棺材旁边,将目光投向父亲的脸。
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你的目光在父亲苍白清瘦的脸上流连。丧夫们发一声喊,齐力猛推,棺盖嗖地盖到了敞开的棺材上。你的目光被截断,它感到了疼痛,抽搐了一下。父亲就这样不见了,被封闭在狭窄的棺材里面了。
身后响起应姨凄惨的嚎哭:老陶啊,你就这样走了啊,你丢下我不管了啊!
你没哭,只是有一些冰凉的**从鼻梁两侧流了下来。
丧夫们麻利地将蚂蟥钉按在棺盖与棺材之间的缝隙上,手起锤落,几下就将它钉得严丝合缝了。一根粗大的龙杠搁到了千年屋的屋脊上,紧接着,几条坚韧的竹篾将龙杠与棺材牢牢地绑为了一体。
逼人的寒气贴着后背爬行,你裹紧孝衣,抬眼四望,山峦黝黑,乌云密布,让人感觉像捂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但是东边的山脊与天空相交的地方,现出了一条微弱的亮边。黎明已经将夜幕撬开,一线曙光挤了进来……
44
当工人的你对工作很认真很上心,你深知只有做好本职工作,你的业余写作才有正当性与合理性,才不会让人诟病。
厂里开职工大会,主席台上出现了新来的厂党委书记。你一眼就认出,他是老家安化的原县委副书记李佐勋,父亲的老上司。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溜。你忌讳一切与父亲相关联的人和事。你把头埋进一本书里,成功地把新书记的报告排除在脑子之外。声音是听到了的,但是他说了些什么,你一概不知。
没料到,有天车间通知你去一趟李书记家。
你莫明其妙,忐忑不安。你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晚餐之后,天色暗下来,快看不清人的面目了,你才慢慢吞吞地走向厂领导的住宅。你找到了那幢小楼,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进门之后,你不晓得要换拖鞋,傻不拉几地立在客厅里,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李书记倒挺和蔼,招呼你坐下,瞟瞟你说,原来你是陶根深的崽啊!根深同志我们很熟的,同事很多年。这一次我调来厂里,他晓得了,就要我带个口信。听说你好久没跟他联系了吧?你就写封信回去吧,啊?叫你来一趟,也没别的事,就这事,自己的父亲嘛,没什么的,他也不会计较的,就这样吧!你注意到李书记仍称父亲为同志。你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就默默地退了出来。大概,李书记认为你默认了吧。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根本没打算跟父亲联系。
回到宿舍,工友们惊奇极了。他们没想到,党委书记竟然跟你扯上了关系,七嘴八舌地询问,很羡慕的样子。他们认为,你很快就会换一个不用上夜班的岗位了,现成的关系,焉有不用之理?这之前,已经有两个工友靠甩手榴弹(酒)和炸药包(礼盒)以及帮劳资科长做藕煤,成功地调离了倒班岗位。
你缄默不语,你不想炫耀认识了李书记,更不想让人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你决不会为改变工作而去求人的。
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李书记打交道。
你还刻意回避对你表示好感的女工,以免产生情感羁绊。在这家工厂倒了八年班之后,经人介绍,你终于与一个远在桃源县的女子结了婚,并以解决夫妻分居的名义调走了。你终于摆脱了倒班,从钢铁的压抑和化学气体的熏陶下解放了出来。车间主任感慨地说,你是他最放得心的主任操作工。你不需要这种廉价的称赞,你不想长期呆在一个随时会暴露隐秘的地方。
45
虽然天上仍是铅云堆积,白昼之光已然淹没了四山拱卫中的小小盆地。
纸钱撒落,鞭炮炸响,招魂幡在寒风中摇曳,稀疏的雪珠打着头顶。
应姨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哭嚎,惊得你的头皮一麻。
与此同时,八个丧夫发飙般一声大喊,齐心协力将棺木抬了起来。
出殡的时刻到了。你心头一凛,回头看一眼棺木,它沉甸甸地悬挂在龙杠上,微微有些摇晃,捆扎它的竹篾发出吱吱的响声。那是父亲的重量使然吧?
你走到出葬队伍的最前头,移动脚步,往院门外而去。
门外有两条路,往右转是捷径,穿过一条废弃的老街,直达父亲要去的坟山;往左转则绕道经过新街,街道两旁商铺密布,人来人往,是热闹之所在。你以为是要往右转的,刚出院门,应姨抹着眼泪过来说,往左拐吧,让老陶多看一眼那些老熟人。你马上明白也理解了她的心思,其实是想让镇上的人都看看,老陶的丧事有多气派,有多哀荣。她又对你们几个孝子交待,送葬所经之处,若有人放鞭炮相迎,你们是要磕头致谢的,这是习俗,是规矩,也是礼仪。你连连点头应允,心里明白,她主要是说给你听的,你这个长子必须以身作则,起带头作用。
交待完这些,应姨在院门口站立不动,抹泪相送。
逝者的妻子是不能送棺上山的,这也是当地的习俗。
队伍刚刚左拐,便有人从自家门内丢了一挂点燃的千子鞭出来,噼噼啪啪地炸出一片缤纷的红雨,曳出一片缭乱的蓝烟。你赶紧冲那扇门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46
在那个因桃花源而得名的县城里你开始了新生活。当工人八年,积攒了六百多元钱,你用其中的三百多元打了一套家具,然后交了二十五块给妻子单位,参加了他们组织的集体婚礼,余下的钱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年后,你就当了父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无论结婚,还是生女,你都没要岳父家一分钱,也没向自己家要一分钱。母亲在镇办小厂上班,薪水微薄,没钱;而父亲呢,连来往都没有,你更不会朝他开口。你连消息都没有告诉他。不过你晓得他会知道的,因为弟弟一直跟他来往着。本来跟父亲密切相关的事情,搞得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并不怨他,只是不想跟他有联系。
妻子分娩前就提出,不管生子生女,都要跟她姓满,因为她家四姊妹,没有一个男孩,无法继承满家的姓氏。你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如弃敝屣般放弃了陶家的姓氏,这其中,是不是有父亲的因素?难道你的下意识以为,父亲的姓氏也隐含了那些难言的伤痛,因此而不愿传给女儿?
你学会了给女儿打包。
你给女儿洗尿片,热牛奶,熬稀饭,一口一口地喂她,追着她满地走。
你接送她去幼儿园,上小学,她的脚不小心夹到自行车轮子里了,你心疼得直哆嗦。
你到西北大学作家班读书,每周定要给妻子挂长途电话,第一句话都是问女儿还好吗?接着便会问她没生病吧?听话吧?肯吃饭么?那年你还将妻女接去学校,半路从襄樊转坐汽车往西安,从早到晚整整十三个小时,你都把五岁的女儿抱在怀里,生怕汽车颠簸了她。你带她们看兵马俑,游华清池,吃羊肉泡馍,逛古城墙与钟楼大街,尽享天伦。当时城里天天都在游行,女儿捡到一面小旗子,坐在你肩头,奶声奶气地模仿着人们喊口号:打倒官倒!反对腐败!让你忍俊不禁。后来就戒严了,时局愈来愈紧,不测时刻都将发生,你看看情况不对头,赶紧行李一卷,毕业证都等不及领,就带着妻女回了家。
你为女儿先后请过十来个保姆,时间长的做过几个月,短的只有半天。有的是嫌女儿不好带,有的是嫌给的工钱太少,还有的嫌你家的电视是黑白的,给你家做不好玩。后来你干脆不请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当然这要拜托有个轻松的好工作,你调到了县文联,全单位就你和主席两个人,平时不用坐班,各做各的事,到周六才聚一下头。总之你的时间,心思,精力,除了写作之外,大部分都放在女儿的身上。你要做一个与父亲绝对两样的父亲。你要把你从没有享受过的天下最好的父爱都给予女儿。你甚至于想,假如你的生命能换取女儿一生的幸福,那就拿去吧,你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