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开场的“松”没管用,其他的“松”就会显得更刻意,那么不如直接来“紧”一下,下重手试试对方的状态。
“福总,您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请您来吗?”这是警方惯用的问题,对不同的人,压力值可大可小,这取决于对方的心虚不虚。
“你刚才讲过的,出了大案。”福坤用了“你”,没有用“您”,不热切,不谦卑,不客气。
李支心道有意思,便补问道:“那么,具体出了什么大案,我们需要请您到这里来,您知道吗?”
此刻,这样的补问并不算疏漏或拮据,主要是看对方怎么回答。如果对方对抗性地回应说“这是你们警察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局面就会简单很多。
但福坤没有这么生硬,而是说:“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但我听说,前不久有个人公然在三环上用车碾人,闹得很大。是因为这个案子吗?”
李支微微皱起眉,轻轻摇摇头表示并非如此,同时脑子里闪过几种策略,最终都没说出口。
“那我就不知道了。”见李支没说话,福坤平淡地下了一个结论结束了这个问题。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表情一点都没有变。
姜老师在单向玻璃后面不由得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李支也悄悄换了一次呼吸,仿佛自然地追问道:“您为什么会提到三环的那起案子?”
“最近的话,我只听说过那起案件。”福坤平静地看着李支,没有侵略性,没有得意,也没有想要进一步获得信息的迫切心情。没有办法确定他在想什么。因为没有变化,也就没有办法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哪怕他稍稍加一句“有结果了吗”,也好通过表情判断他有没有得意,有没有戏谑,或者是不是真的关心。现在看来,没法接话,接什么都不对,都会被对方掌握对话的主动权。他的回应,给自己保留了最大的合理性,一个公司总裁不太关心和自己无关的案子,完全正常,你能责问他什么呢?
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会走到死胡同里,并且被越来越窄的死胡同挤死在末端。
李支直接更换了主题,再次加深刺激力度:“我们最近发现了一个少年的尸体。”讲完这句话,李支脸上礼貌的笑意不由自主地减弱了。
四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福坤的脸上。
“怎么死的?”福坤接得很流畅,像水一样,也让几个人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既没有皱眉表示很关心,也没有抬起下巴表示“来吧,老子成竹在胸,你们随便问”。他就是顺着你的逻辑追问了一点,表达了适度的关注,普通人听到命案第一个关心的也会是这个问题。甚至你可以认为他是在客气但实际上并不关心,就算你告诉他那人是怎么死的,他也只是完成了一个客气的问答过程而已。的确,一起和自己不相干的命案,有什么可关心的呢?
但是,这么一个问题抛出来,答或者不答,说真的还是假得,答多点还是答少点,就变成了李支的“任务”,回答得不好,仿佛会让人觉得理亏。
李支只能选择回答:“很复杂。你听说了吗?”
具体的案情,尤其是尸体特征等信息不能随便透露,因为这些信息将来可以用于测谎和讯问。如果时机没有成熟就主动泄露关键涉案信息,会让测谎数据失效,也会让讯问变得非常被动,可能涉嫌指供、诱供、逼供。最理想的讯问结果,是嫌疑人自己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叙述了涉案细节,这些信息又和证据吻合,这样的口供才是完美的。也恰恰因为如此,审讯是一门难度很大的艺术。
福坤没有说话,一来一回,只摇了一次头,表示没有听说过,便没有其他反应了。
既然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过多关心?非常正常的反应,正常到没有任何细节值得注意。
姜老师觉得自己的额头有点凉,那是因为一层薄薄的汗液在蒸发时带走了热量。
“死者是从家里被人掳走的。本来,我们可以通过道路监控和小区监控来找出掳走他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他被抓走的那段时间,整个小区和附近的方圆几公里都断电了。”这个断电的信息,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有可能是关键的作案手法,李支试图再加大些刺激力度,往前推进一下。
其实,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做法,因为李支手里已经没有其他牌可以打了。对话的逻辑把自己推到了这样一个窘境:如果他不再继续主动提问,前面所有的对话便都没有意义,那也就意味着今天要无功而返;如果他想要继续对话,还要挖掘出有效信息,就只能给出些涉案细节。福坤前面给出的反应太淡了,淡到和白开水一样。现在有人死了,被抓走的时候居住地还异常断电,再跟他没关系,也不应该没反应了吧?毕竟这里面隐藏的逻辑关联足够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既包括老百姓,也包括善于思考的理工男,当然更包括那些作案的人。
他们会得意,还是会害怕?
福坤果然有了变化。他第一次皱起了眉,镜片后的目光更加犀利了一些。因为李支能够感觉得到,福坤的目光直接射入他的瞳孔,似乎想要从他的大脑中挖掘出信息来。这种凝视的深度和力度,不似普通人的那种假装关心,因为那些仅仅通过皱眉和收紧眼睑表达出来的关心,视线的焦点都很短,在尚未触碰到别人瞳孔之前就已经松散了。
单纯是八卦,或者仅仅是因为好奇,都可以理解,但是敢从一个老刑警的眼睛里掏东西的状况却绝少发生。
这种力度的对视和思考,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福坤不但想要知道更多信息,还在做某种判断。
如果对方知情,甚至对方直接参与作案,那么刚刚的问题实际上是在暗示对方,警方没有办法找到关键线索。在这种情况下,普通的嫌疑人会放松下来,甚至得意起来。如果嫌疑人心机深重,可能会提高警惕,为什么一个老刑警会把这样的信息当面讲出来,背后还会有什么套路在等着自己?
福坤却只有那一点变化,并没有放松和得意。他就只皱了皱眉,凝视着李支的眼睛。大概也就几秒钟之后,便开口问道:“您跟我讲这些,需要我做什么?”
李支最担心的回答,果然出现了!
福坤这样的回答可能是出自一个防卫心很强的嫌疑人,也可能出自一个配合调查的普通公民。他的表现的确没有八卦和猎奇心,也听得出来不是很客气,但作为一家超大规模公司的总裁,在手里的资源很多、事务很多、时间很少的情况下,这样的回应也没有任何问题。
在姜老师看来,福坤用这种提问方式作回应,便掌握了后续对话的主动权。因为现在要回答问题的是李支,而且必须回答。
李支能想象得到,如果真的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无论怎么答,都会对自己不利:
“不需要您做什么,只想知道您知不知情。”“不知道。”OVER。
“变电站都是您的公司中标,负责安装和集成的?”“应该是,所以呢?”OVER。
“您知道变电站的服务器根用户密码吗?”“不知道,需要我让手下人查一下吗?”OVER。
李支心念电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提出能控制对方的问题。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到福坤似乎喃喃自语地补充道:“是想问我知不知情,还是说这件事与我有关系,需要我进行解释?又或者,您是希望我参与分析案件?”讲完最后一句,他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笑意,低头摘下眼镜,不慌不忙地擦了擦之后,又重新戴上。抬起头再次和李支对视的时候,目光已经恢复到了最初见面的状态,没有刚才听到问题之后那么犀利了。
不仅仅是李支,连姜老师都暗暗吃惊。这一系列的追问,竟然与自己的谋划惊人地相似!也就是说,福坤抢先下手了。下棋的时候,如果被对方猜到了后面要走的路线,恐怕基本没有赢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