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师没有废话,直接挑重点开讲:“现在顾三儿身上有几个重要的情绪波动,我们按照时间线顺序给大家汇报一下。首先是在审讯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提到他的家人,尤其是提到他的新婚妻子时,顾三儿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是,脸上其实出现了非常轻微的恐惧或者悲伤。那一点点轻微的变化,普通人几乎看不到,其实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微表情。这种微小幅度的表情变化,说明他的心里因为警方的提问产生了某种情绪。但是,当事人并不希望流露出来,反而是想要掩饰,甚至做出反向表达来说谎。既然提到家人和老婆时有了恐惧或者悲伤,那这二者之间就可以建立起某种逻辑关联。”
李支插口问道:“您是说,他家里人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害怕或者难过?”
姜老师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这个神情,马大队和小孙却并没有印象,因为他们并不记得当时顾三儿有什么异样。马大队望向小孙,小孙微微摇摇头。
姜老师继续按照笔记回顾道:“顾三儿在接下来讲述案发过程的时候,全程闭眼,语言组织文白混杂,有明显的背词特征。比如说,他在供述过程中提到过‘诉讼’一词,但之前却顺口溜出了“打官司”,然后迟疑了片刻,还说错了,最后才更正为“诉讼”。普通人,不需要这么努力改口。这一点,我相信马大队和孙警官也应该有所察觉。”
小孙警官点头道:“没错。而且刚才我比对了一下之前的讯问笔录,那里面所记录的案发过程,和顾三儿跟我说的几乎完全一样。这种书面语特征强烈的供述,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讲,也倾向于是背词。而且,这小子对自己的自首、**杀人以及刑期,有着‘正确’的理解和预估,这哪像农村小混混,绝对不符合他的文化水平。”
马大队也同时点头。
姜老师继续讲:“从我的角度来看,顾三儿肯定不是杀人凶手。我知道从物证的角度来讲,目前顾三儿的说法和尸检结果相差甚大,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矛盾。从微表情的角度讲,一样存在重大矛盾。顾三儿在两次讲到杀人过程的时候,虽然语气凶狠,表情表现得很狰狞,但是,其实他的脸上却流露出恐惧的微表情。做给别人看的明显表情和想藏起来的微表情如果存在矛盾,那么那种想掩饰的情绪就是真实的认知,而明显的表演和说辞就是说谎!”
马大队听到这里,闭上眼睛,皱紧眉头,上身向后仰起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当时顾三儿的表现。
姜老师看着他的样子,问小孙:“小孙警官,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马大队假装要给他解手铐,他竟然想把双手藏起来?”小孙被问得一愣。马大队这时候睁开眼睛,轻轻一锤桌子,直接应道:“对的,我记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个藏的动作。”他一边说,一边还用自己的身体和双手表演当时的情境,接着却说,“不过,我手底下收拾过的人,基本上都怕我,我往前一走,他们就知道我在发飙,不可能给他们开手铐的,很多人也躲。”
姜老师一笑,解释道:“如果他知道你在发飙,会身体和手一起躲。那时候,顾三儿的身体是想出去的,完全没有往后缩的意思,只有一双手在听到要放开他的时候往后躲藏,似乎被关起来才是他的目标。”
马大队听完这段分析,竖起大拇指,不说话了。
姜老师继续道:“如果这个解读成立的话,那么就很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被解开手铐?而且,顾三儿后来回答‘为什么要把车开到三环后才报警’这个问题的时候,与前面大段的回忆表述有着明显不同的行为特征,应该是没有提前准备的临场编造。按道理说,杀人过程的回忆应该慌乱,而冷静下来决定报警时的回忆,时间近,心态又相对平稳,应该更加流畅、连贯才对。”
小孙警官听懂了这段解释,高兴得直晃手指头,脱口而出:“对,对,顾三儿在讲撞击次数和方式的时候,一看就完全不知道死者究竟受了什么伤,各种细节都对不上,怎么撞的也说不清楚,完全不符合亲历者应有的特征。”
姜老师接着他的话说:“没错,还不止这一处。我要求他讲杀人的细节和体会,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关于勒死被害的发力方向和严重程度,他也不知道细节,同样不符合亲历者应有的特征。我大胆猜测,杀人的时候,顾三儿不但没动手,还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场。后来小孙警官问他现场有多少人动手,还有没有其他车辆的时候,他的自我抑制行为明显加强,在控制,在对抗。如果当时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撞人、打人、杀人,不应该有什么异常反应,直接否定就好了。”
小孙警官点头道:“是,我记得。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这小子肯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事没说实话。”
在小孙说的同时,华生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自我抑制行为=隐瞒、控制、对抗。
姜老师看向马大队,回忆道:“后来马大队他们将压力加上去之后,顾三儿几次放弃解释,我觉得是因为他根本就解释不下去了。顾三儿认罪的时候,话特别狠,特别决绝,但是流露出的情绪却是强烈的悲伤,与语言的强硬不符。”
马大队确认道:“是,最后怎么问都不说了,整个人瘫在那儿,气息都是弱的。”
姜老师点头,总结道:“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由我去跟他聊聊,最好是找机会把前面这些疑点当着他的面再刺激一下,看看有没有有效的反应出来。第一,我进去之后,刚一提及‘人不是你杀的’,他就非常惊讶,那表情已经不是微表情级别的了,而且非常明显。大家可以想想看,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我判断错了,他会产生这么强烈明显的惊讶反应吗?惊讶可以有,不过鄙视、看不起、窃喜也会随之而来,因为我判断错了嘛。但他就是纯粹的惊讶,因为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肯定地说。这一点验证了我的猜想。第二,到最后,我看得出他不打算承认真相,只好尝试着提及他的妻子,你们在场的都看到他那种强烈的恐惧和悲伤混杂的情绪了,整体的身体反应是没有办法表演得那么像的,这也验证了我们之前的猜测——他可能受到某种威胁,且与他的妻子有着直接关系。第三,当我提出‘你告诉我们实情,我们可以立刻开始保护你和家里人’时,顾三儿濒临崩溃,这是强烈恐惧所致。我觉得,这也可以作为我们接下来的侦查重点。”
李支认真听完,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冒出两个字:“专业。”他扭头看向任支,两个搭档很久的老伙计彼此心照不宣,任支道:“看来,我们要从他身边的人开始调查,看看谁能教给他这么细致的说辞,这个人有意思。”
姜老师点头称是,补充道:“其实我猜,戴总在尸检的时候,就已经大致对真的凶手有过行为特征侧写,再加上刚刚看到的这段讯问,是不是又加了些新东西进去?”言罢,扭脸看向戴猛。
犯罪心理画像
戴猛用眼神征求了李支的意见,看到领导和同事们期待的目光,翻开笔记本分析道:“刚刚接触这个案子,我用犯罪心理侧写的原理对几个点进行了分析。我这儿有几个假设,扔出来做靶子,给大家参考。”
“(1)死者生前遭受反复的车辆撞击,这说明真正的凶手在撞击和杀害死者的时候下手重、猛,可以推测这背后的心理状态为凶手对死者有强烈的情绪指向,近乎发泄。这种情况,通常可以假设为二人之间有私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本身有过度伤害的施虐倾向;前者可以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入手排查,后者不易找到切入点,只能寻找具有相似行凶风格的既发案件,因为有施虐倾向的人,既往的行为应该具备相同的特征。
“(2)从凶手使用的杀害致死方式来看,他当时是沿着死者躯干的方向拉绳发力,而且速度很快,才导致颈椎断裂。从这个结果可以推测出,凶手对力量崇尚和偏爱,应该是年纪较轻、体能较好、易冲动、易情绪化的人,并没有对死亡本身或者死亡过程表现出兴趣。
“(3)死者尸检信息表明,他的身体上存在多辆车的碰撞和碾压痕迹,这一点很有趣,因为这要求行凶过程中必然存在多辆车,甚至可能是多个人共同完成。无论哪一种情况,都需要很长的作案时间和相对独立的作案空间,否则反复碰撞和碾压的过程容易被人发现。如果是多个人同时作案的话,那就意味着是一个复杂的组织。主要作案人应该拥有可以驱使一定数量的人做杀人级别事情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不多,让我们大大缩小了筛查范围。但是,凶手竟然能够算准时间在公路上伪造案发现场,而且恰好是在监控无法拍到的时间和路段,这让我不由得猜测,所有的伪造是利用监控升级的空当做出来的。
“这就涉及第四个问题,那个藏在背后的真凶为什么能准确知道监控升级的区域及升级时间表?纯凭运气的话,能做到这么完美的概率非常低。什么人有这样的条件,可以清楚地知道监控具体在哪段时间因为升级而不能拍摄呢?
“无论如何,制订出这套伪造现场的计划,需要缜密的思维和极强的执行能力,这极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完成的,显然不是顾三儿这样的小混混能做到的。当然,也不是那位‘凶猛’的情绪型主犯可以做到的。可以从监控升级信息的知情范围入手筛查一批人,这些待查的人范围不会太大。
“最后一个问题,场地方面,我个人不太相信是在公路上完成的撞击和折磨,一个是公共区域太过显眼,另一个原因是多车虐杀不可控因素太多。根据顾三儿供述的‘第一案发现场’,也就是他说自己撞人和杀人的公路痕迹来看,与尸体上的痕迹并不符合,所以我认为那条路不是真正的案发地点。
“如果罪案的第一现场真的不是公路,那么行凶者需要很大的密闭空间才能完成整个过程,同时还得调集数辆可以用来作案的车。不论虐杀现场有多少人,光凭这种做准备工作的能力就能筛掉很多人,要么很富,要么很有势力,不过往往这两者是合并在一起的。最关键的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用这么费时费心的方式杀掉一个无业游民?是因为仇恨,还是因为乐趣?或者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这段抽丝剥茧的分析,是大多数人在短时间内没法做到的,这让大家眼睛里闪烁着精光,给侦查提供了重要的思路。
李支向左右望望,首先对姜老师表示了感谢,然后给同志们下达命令:“同志们,这个案子发生到现在不到24小时,影响重大。综合我们手里掌握的情况,以及老马和姜老师他们预审得出的以上疑点,我们确实有理由怀疑顾三儿不是杀人的真凶,他为什么来投案,为什么咬得这么死,究竟是谁杀的人……一系列问题,是我们接下来的排查重点。我要提醒大家,这个案子可能很不简单,因为像顾三儿这种级别的小混混,都能在投案前做大量细致的反侦察准备,那么那些监控升级所留下的空白,各种时间的计算排列,还有第一案发现场的伪造,就更加复杂了。如果我们这些推测都是真的,那这个案子可就‘好玩’了。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接下来,可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