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谈话室的门开了,透过玻璃幕墙可以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从容地走了进来。进门后,只是对房间环境略作打量,就没有其他动作了,一脸的淡定。他应该就是黄敏。
两名内审部的工作人员立刻站立起来,其中一名还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迎上前去主动和黄敏握手。那人道:“黄总你好,请这边坐。”另一人也是一脸的笑意。
戴猛小声说道:“这样的开场也对,也不对。过于礼貌殷勤,用在案情还不明朗的嫌疑人身上,是符合人情法理的。但是,这样的态度无异于直接告诉对方,‘我们并没有十足把握拿下你’。否则,办案子的人自然会是另外一副面孔。”
华生在一旁点头,默默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隔壁间三人坐定后,先是按惯例做开场白和工作介绍,黄敏的反应就只有两个字——平淡。不但语言、表情平淡,就连坐姿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没有双腿分开的蛮霸,也没有跷二郎腿的傲慢,就是双腿正常地略微分开,双手搭在腹前,安静地聆听和回答。
戴猛小声说:“这个初始基线很有意思,太平静了。太平静其实是在控制。完全没有做过亏心事的人,即便知道配合调查是最佳策略,也会出于对自己的保护而略显积极,甚至是轻微级别的愤怒,毕竟这是对自己的名誉、信任和利益的一种侵犯。完全不用力的平和表现,本质上是两个字——控制。除非,他的心里有更大的一盘棋。但是这种假设,不适用于当前的这个案子。”
华生听懂了,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本上。
隔壁间真正的盘问开始了。
内审的人问:“据系统日志记录,你在去年11月至今年3月期间,用自己的账户访问公司的机密信息次数非常多,而且每次登录停留时间也都很长,最长的一次超过40分钟,最短的也有7分钟,你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黄敏的表情依旧平静,声音清晰但音量并不高地回答道:“这是我工作职责的一部分。我的账户也有权限访问那些数据。作为南美洲公司的负责人,我有权利在需要的时间了解公司的所有信息。这有什么问题吗?”
戴猛小声道:“没有明显情绪变化。所解释的原因,都是搬运公司的规定来应对。除了最后一句反问略有进攻性之外,看不出什么异常。”
内审的人继续问:“但是,在去年11月之前,你访问这些高密级数据的频率却非常低,停留时间也大多为3~5分钟。这种变化你怎么解释?近期的密集访问,对于南美洲分布的工作,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吗?”
黄敏仍然没有变化,只是回答的语气变得冰冷:“这位同事,你暂且不必着急。很多事情,并不是今天播种,明天就能收获的,公司的事情尤为如此。长短期战略目标的综合执行,不是都要像秘书的工作那样,今天做完明天就给领导用。我在这几个月内殚精竭虑地加班加点,所耗的心神还不都是为公司利益着想?难不成明天要和客户签合同,我今天才看资料做准备?近期登录得多,访问得久,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在怀疑我什么?”
戴猛一边听,一边自言自语道:“他们这种提问的方法,表面上看是找到了疑点,升级、发力、加压,但其实是把主动权交给对方了。别说对方早已思虑周密,就是对方没有预先想到这些,在听完问题的5秒钟之内也能够找个理由给编圆了。加压升级不是这么用的。”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摇摇头。
显然,黄敏的回答让内审部的人一怔,停在那里六七秒钟没说话。
戴猛扭头朝向华生,示意他看看办案人员的这种表现,说道:“无论对方的抵抗是否成功和合理,如果还要继续问下去,就万不能出现这种长时间留白。这样的表现无异于告诉被调查人,‘你说得非常合理,我都没话说了,我输了这一局’。后面的工作会更加难办,因为黄敏的心理掌控感得到了增强。”
片刻之后,内审部的人只好转换到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违反公司规定,把资料硬盘带回住所?公司有明文规定,任何人不许以任何借口把资料硬盘带离公司,这你怎么解释?”
黄敏第一次有了表情,他扑哧一声轻笑了一下,随即答道:“我承认,这一点是我违规了。不过,第一,我登记了,第二天一早就归还了,也登记了,不是偷偷摸摸干的;第二,我已经连续三天在公司加班到凌晨了,你们也知道,临近结婚事多,家里的女人有意见,不得已我才违反了公司的规定。但是,说到底我是为公司辛苦卖命,同时还得哄好老婆。大家都不容易,可以理解吧?我的打卡记录,还有线上工作日志,都能证明我的加班时间,你们想必也调取了。这一点,我认错道歉,但希望这不是怪罪我的依据。”
华生暗中为黄敏竖起了大拇指,人情世故和道理规矩混杂在一起,还有证据作为支持,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内审部的人没有再接话,因为也确实没有什么好接的。眼前这局面,要不就按照规定对代理硬盘的事情进行惩罚,要不就只能不了了之。
戴猛却徐徐说道:“华生,其实仔细想一下的话,黄敏还是有破绽的,非常隐晦的破绽。他用‘是不是偷偷摸摸’替换掉了‘能不能带离’,用‘家务事’遮挡了‘带离硬盘之后干了什么’。这两个概念的替换非常容易就滑过去了,不显眼,但涉及核心利害关系的问题,一个也没有正面回答。再加上,结尾的时候那个反问句‘可以理解吧’,貌似请求,实际上却是进攻。最后,还要主动涉及证据的问题,那句‘想必也提取了’,只能说明他的对抗预案做得非常充分。移花接木、搅浑水,再加上充分的预案,这个人看来是真的有问题。”
每一句分析都直击华生的心里,如同金石之声。华生不由得盯着戴猛看,想着这个人缜密得可怕。对手的言辞在自己听来就像拉家常一样平实,为什么到了戴猛的大脑里转了一圈,就能有如此犀利的见解?
与此同时,幕墙的另一面局势已经一边倒了,办案人员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而黄敏则跷起了二郎腿,上身惬意地倚在椅背上,只有脸上的平和没有变化。
办案人员按照既定的问题列表,提出了第三部分的问题,但从音量来判断,更加没有底气了。他说:“听说你最近结婚了?”
黄敏眉毛一扬,但眼皮没有抬起来,反问道:“这你们也感兴趣?”
办案人员尴尬地笑笑,答道:“先表示恭喜。我们并不八卦,只是希望了解一下你结婚所购买的房子和车子,这些……”
黄敏再次笑笑,单侧的上嘴唇毫无拘束地扬了起来,一点也不掩饰内心的轻蔑,说道:“谢谢你们,大家同喜!同事太多,没有请到你们两位,还请见谅。结婚在立业之后,自然需要成家。海边别墅200万美金,路虎揽胜越野车20万美金,其他七七八八的钱,还需要说明哪项?”
办案的人被逼问得有点窘迫,讪讪问道:“你在公司的薪水,每年大概能有20万美金,这些钱……”
还不等黄敏回答,戴猛气得空砸了一下拳头,控制着声音说道:“笨蛋,怎么能用这么个提问方式?倒像是自己干了亏心事一样。就算问题不好,也不能自己就先虚下来啊!越是烂的问题,越要义正词严地问,才好说明这是公事公办的中立态度。这种(上尸下从)样,只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占了理,越发狂妄。从头到尾,对方一直占据强势!”
果然,黄敏把手往前一挥,似乎有点情绪地说道:“你们有点脑子好不好,就我一个人挣钱吗?我们是新青年,不再讲只能男人挣钱,我爱人也有十几万美金的年薪好不好?就算我们两个人的钱不够,不能贷款吗?不能找双方的老爸老妈、亲戚朋友借点吗?你们通知我今天约谈,说是我经手的业务出了问题,现在问我这些问题,我有什么义务要跟你们一笔一笔讲清楚?那是我的家事!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华生暗道:“果然,提问人的软弱造就了被调查人的强势,而且瞬间就把一个很常规的收入问题转成了对他隐私的侵犯。这个错误犯得不应该,黄敏也的确不是省油的灯。”
幕墙另外一面的局势已经失控了。
当内审部的人提出核心问题“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暗中将公司机密出售给竞争对手,获取不正当收益,所以请你来解释和配合调查”的时候,黄敏顺着刚才所营造的气势,表现得很不耐烦:“原来是这样。那我只有一句话,我没有干过对不起公司的事情。你们想调查什么,我都会配合,但最后记得还我清白。如果有什么非议,还要请你们向我道歉。最后,我提醒你们,做出任何认定,都要有证据。如果没有证据,这件事在我这里永远不算完!”说完,竟然站起身来,径自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