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说,也不能说无缘无故,学校教你认了那么多字,收你一点礼金并不为过。你这个人呀,就是不会想,就跟做生意一样,有时候不亏就是赚,我们平常少开销一点,不就等于多收入一些吗?你算算,我一不减肥,二不美容,三不买十块钱以上的化妆品,四不买不降价的衣服,你呢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跳舞,还有,我们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话,冰箱坏了就不再用它,要省多少钱?省的就是赚的嘛!
于红霞这一番思想工作真是做得入脑入心,令我刮目相看,以前我一直没有发现她还有这方面的才能。我的心情顿时就好了起来。我饶有兴趣地计算了一下,加上她遗漏的一些项目,我们家与别人家相比,大约每月要节省将近两千元!这是个相当令人兴奋的数字,若是累计起来,更是不得了,我算着算着就有了富翁的感觉。
心情一好,晚饭就吃得很香,晚觉也睡得很好,脑壳一挨着枕头,就滑进了梦乡。我稀里糊涂地走到了南门外的护城河边,看见童卫红坐在柳树下,就说卫红,你也参加校庆吗?童卫红不理睬我,很生气的样子。我说卫红你怎么啦,我哪里得罪你了?童卫红噘着嘴,把一根草撕得很碎,说你这人不像个男子汉,一百块钱这样的小事,也要让你老婆操心,你不晓得她的心理负担有多重吗?我无言以对,童卫红的话跟真理一样正确。童卫红继续批评我说,今后遇上这种事你悄悄处理就行了,不要让于红霞烦心,不就是钱吗,我这里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说着就递给我一大捆钞票。我仔细一看,全是一万元一张的,可是上面都印着冥国银行的字样。我说,你的钱是不少,可是不能在我们那里流通啊。童卫红一怔,泪水就从脸上流下来了,对不起,我忘记我已经死了,我这是死人钱,活人是不能用的。我连忙安慰她,感谢她的关心,用手去揩她脸上的泪。童卫红的泪冰凉冰凉,我的手刚一触到,就被冰醒了。睁眼一看,老婆躺在我身边,打着很斯文的鼾。
毕竟是参加母校的庆典,老婆把我弄得很整洁,T恤衫西式短裤加皮凉鞋,让我觉得不是我自已。穿惯了拖鞋的脚回到久违的皮鞋里,一时难以适应,才走了十来步就被鞋挤疼了。只好放弃步行的打算,花一块钱上了公共汽车。车从家电大厦门口过,我一眼就瞟见只有两辆三轮车在那里排队,如果我此时将车踩来,能排第三位,也就是说,今天至少能送上一趟货。这么好的机会浪费掉,真是可惜了。
老远就看见母校门口彩旗招展,一派节日景象。学校大门早已面目一新,过去的铁栅门已被巍峨壮观的牌楼所代替。百余人的仪仗队分列大门两侧,花束飞舞,鼓乐震天,这场面是太热烈了,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往里进。我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我看到了许多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没有跟那些面孔打招呼,我不能担保它们还能认出我来。我始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这种喜庆,这种风光,确实跟我关系不大。我不声不响地夹在人群中涌进门内。年轻的校友们挥舞鲜花冲着我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的脸不禁一热,觉得自已是个混进来的冒牌货。
一进门就看见右侧的宣传栏里贴着一溜红榜,上书校友捐资助教光荣榜。这才晓得改了一个叫法,不叫礼金了。这一改就显得有文化了,而且名正言顺。名单是以捐款多少为序,这也天经地义。捐得最多的是八万元,名字很熟,却不知是何方人士。第二名是市里的一个副书记,捐三万六。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的钱,一部分人真的是先富起来了。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我看到了魏超,他捐了一千块。
浏览到最后,吴朝阳三个字从纸上跳了起来,吓得我心头一颤。我十分意外,没料到魏胖子说到做到,真的替我垫付了100元钱。像合并同类项似的,捐100元的人全被抄写在榜末,人数还不少,这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但是我还是有一点小意见,钱数相同则应以姓氏笔画为序,不应当将我列为最后一名,像是一种是有意的贬低。写榜者也许想起了,吴朝阳就是当年那个与童卫红事件有染的人。
吴朝阳三个字弄得我很不自在,回头一看,观榜的人围了好几层,指指点点的兴奋不已。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换句话说,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这很好,这样我就不是吴朝阳了。
光荣榜没有使我领略到光荣,我就离开了它,跟着一群人随波逐流地往礼堂方向走。这时魏超突然钻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朝阳你来了?
我就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有一种被当场擒获的感觉。
魏超手里捏着一叠资料,一副重任在肩的神态。朝阳呵,看过光荣榜,有什么感想?
我想想说,如今的人,钱真多。
魏超压低嗓门,你以为,捐的都是自已的钱么?有的是拉的赞助,有的是当官的从财政局拨过来的,都记在个人名下了。像我的1000元钱,才是真正从自已腰包里掏出来的血汗钱呢!
我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我从裤口袋里掏出老婆为我筹集的100元钱,递给魏超说,谢谢你替我垫了钱。
魏超推开我的手,这么急干什么?
我说,反正要还的。
魏超说,算了算了,这点钱对我不算什么,对你可能起点作用,就算我打牌输给你了。
我的脸就不可控制地板结起来了,你是想让我感恩,还是要我留下一个心理负担?
魏超一愣,只好接过钱,笑着说,朝阳呵,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敏感、太认真了。
我说,我就是这么个人。
好,有个性,我能够体谅你的心情,也能理解你的难处。魏胖子拍拍我的肩,从资料中抽出一份给我。这是58班全体同学的通讯录,才印出来的,花了我几天几夜的工夫呢!
我懵懂了片刻才想起58班与自已的关系。十七年前,我是这个班的一员。我迅速地默读了一遍同学通讯录,里头有许多显赫的职务职称以及学历学位,给我一种望尘莫及的感觉。却没有童卫红的名字。我张口欲说少录了一人,猛然想起,童卫红在无法通讯的地方,这才缄了口。不过童卫红有没有来母校参加庆典,很难说,也许她的灵魂正在校园里飞来飞去。
魏超交待我赶快去大礼堂,因为庆祝大会已经开始,还嘱咐我下午1时到运动场东端的大樟树下集合,全班同学合影留念。临走又说,据他所知,今天来宾太多,食堂桌椅太少,准备开流水席,去迟了只怕到时碗都抢不到手呢!
我赶到大礼堂时不但座位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站满了人。我避开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站到一个角落里。一个市领导正在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我踮起脚,从两个脑袋之间往主席台望过去。坐在市领导身旁的那个女校长,就是我过去的班主任,她老了,但老得有风度,老得有师道尊严,脸上呢,仍是十七年前那种一成不变的微笑。她似乎发现了我,她的目光笔直地射来,像一根手指直接戳到我脸上。我赶紧放下脚跟,躲到一个脑勺后。礼堂里没有空调,只有几杆吊扇悬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无济于事地旋转着,校友们几乎人手一把扇子或书本,不停地扇着风。这让我窃喜,他们显然不如我这体力劳动者耐热。
但我的窃喜转瞬即逝。我听到前面有人议论吴朝阳。男声说,没看到吴朝阳吧?女声莫明其妙,哪个吴朝阳?男声说,就是当年与童卫红一起失足落水的吴朝阳呵,童卫红淹死了,他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女声说,哦,记起来了,听王英杰说,在街上见过他踩三轮车呢。男声说,是呀,他的情况听说很不好,夫妻双双下岗了,这次参加校庆的100元礼金,听说还是魏胖子替他垫付的呢。
我听不下去了,因为我很气愤。我踮起脚想见见那两个多嘴的家伙,但他们只将后脑对着我,不给我面子。我的脸上有蚂蚁爬。他们可以议论我,但没有让我听到的权利。一气之下,我就退出了会场,在校园里游**。游**了一阵子,想起魏超的话,看看十一点过了,就径直去了食堂。
流水席已经开始了,这让我欣喜。我敏捷地钻入尚不太密集的人群,顺利地拿到了一只饭碗。同桌的食客全不认识,这使得我放开了手脚。我对那钵醇香扑鼻的红烧肉情有独钟,筷子频频光顾。母校因此而变得十分亲切,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这么甜、这么肥腻可口的红烧肉了。可惜儿子不在,否则他会吃多少肉长多少肉,他那正在生长的身体是多么需要油水的滋养呵。
肉足饭饱之后,我打着饱嗝在校园里徜徉。若不参加校庆,省下100元钱,可以吃至少十顿红烧肉。但这是不可能的,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红烧肉显然不是我家的刀刃,所以我仍有理由为这顿红烧肉感到满足。我决定不再埋怨母校的邀请。母校可以忘记,但这顿红烧肉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我是不会忘记的了。我会经常想念它。
我早早地来到运动场边的古樟树下。树下空无一人,于是我坐在荫凉处开始打盹。隐隐约约的童卫红就来找我了。童卫红说,吴朝阳你的吃相实在不雅呢!我说卫红你莫见笑,人要解馋,顾得了脸皮就顾不了肚皮。我问她,你也是来参加校庆的么?童卫红神色黯然,校庆哪有我的份?我的名字早就一笔勾销了。我安慰她说,不要紧,同学们还是记得你的,刚才我还听人提到你的名字呢。童卫红说,他们只记得我的死。我说,死得让人忘不掉,那也不错嘛,人反正有一死的,何况死了还能到别人梦里去周游。童卫红说,可好死也不如赖活。我抓住她冰凉的手握了握说,我如今就是赖活呢,有时我真是不想赖活下去了。童卫红忽然慌张地把手抽走,好了,不跟你闲扯了,同学们来了。
我睁眼一看,昔日的同窗三三两两地过来了。都很面熟,但都叫不出或叫不全名字。最先过来的人跟我点头致意,然后他们互相握手寒暄。显然他们也叫不出我的名字,十七年的间隔对记忆毕竟是一个重大的考验。这样很好,我不必处处小心应付。他们无意中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把我冷落了。夹在愈来愈多的同学中,我好像谁都认识,又好像谁都不认识。没人跟我叙旧寒暄,我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我只好这里听听,那里站站,以显示我既不另类,也非冒牌,我是和他们一起的。我不怕多余,但怕显得多余,正如我不怕冷落,却不想让别人看出我被冷落一样。
由于大忙人魏超的出现,气氛陡然热烈起来。他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忙不迭地跟人热情握手,还忙里偷闲地冲我点了点头。接着重要人物登场,前任班主任现任校长姗姗而来,频频挥手,神采奕奕得像个国家领导人。老同学们就一拥而上,众星捧月般围簇在周围,人人像年轻了二十岁,摩肩接踵,争相发言,赞美红烛精神,歌颂师生情谊,弄得女校长泪光闪闪难以自持。我站在人圈外,孤立而愈发显眼,便被过去的班主任所察觉,瘦长的指头指定了我:你是——?我感到自已在萎缩下去,谦卑而羞惭地说,我是吴朝阳。哦,是吴朝阳,吴朝阳,好名字呵。她竟然没有认出我来,令我如蒙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