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黄莺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脸上还淌着泪。她侧头一看,身旁的小女孩仍在熟睡,呼吸匀称,小手紧紧地抓着她的左手大拇指。她试图掰开,对方却攥得更紧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紧紧地抓着大人的拇指,尤其是入睡前或过马路时。
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她一样。
黄莺十分清楚一个失去庇佑的孩子将面临什么——你要去争、去抢,要费尽心力才能得到别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包口朝下抖了抖,一段亮粉色的飘带滑了出来。
这段飘带曾属于一个名叫宋明美的女孩。她心地善良,个性淳朴,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向黄莺示好的人。可是,黄莺却从她手中抢走了一样东西。
近二十年前,黄莺走进福利院,展开新生活。对其他人来说,福利院是个悲惨世界,但于她而言,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有饭吃、有床睡、没人打、没人骂,还有一个真心待她的朋友,她对这样的安排满意至极。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那对夫妇。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结婚多年,膝下无子,但两人又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打算领养一名女童,于是便来到福利院。当时符合条件的女童有两名,一个是宋明美,另一个是黄莺。
黄莺拉着宋明美绕到建筑外围,从窗外窥视接待室内的情景——院长将一叠资料递给那对夫妇,男人接过资料,转交给身旁的女人,女人捧起资料,一页一页地翻看,男人则揽着她的肩头,时不时伸出手,捋顺她额前的乱发。女人抬起头,脸上尽是泪水,男人笑了笑,将她拥入怀中,眼里也闪着泪光。
好想要那样的父母啊,黄莺心想。
她侧头看了一眼宋明美,对方长得比她高,笑得比她甜,不仅会朗诵还会画画,很明显,她毫无胜算。她回过头睨视着室内的景象,方才的念头便在心中抽出芽、扎下根。她暗下决心——
赢不了,那就抢吧。
一决胜负的那天,黄莺将宋明美引向后院的水库。她告诉宋明美,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希望被带走的是宋明美。不出所料,对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毫无防备,她便趁机将对手推下水库。当天下午,那对夫妇就把黄莺接回了家。自此,她没再见过宋明美,纵使她们曾相互许诺:无论谁被带走,都要回来看对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黄莺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理想中的父母,过上白日梦般的生活,成功地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但是每当想起这一切,她总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或许,这就是快乐的代价,掠夺他人快乐应付出的代价。
黄莺双目圆睁,凝望着手中的飘带,晨曦穿过帘幔,打到她的脸上。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倘若就这么孤独终老,有个小女孩做伴似乎也不错。尽管她知道这个念头十分荒谬,上次是一只猫,这次是一个人。
“下来吃早饭吧。”
楼下传来安琪的叫唤。黄莺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歪着脑袋舒开四肢,张开双眼。
早饭已准备妥当。
黄莺拉开餐椅,垫上一个牛皮纸箱,小女孩顺势爬上椅子,坐在箱子顶端。她回过头来冲着黄莺嫣然一笑,睫毛上的水珠微微颤动,仿若嫩芽上的朝露般闪闪发亮。黄莺从马勇手中接过餐具,从安琪手中接过奶壶,给自己倒一杯,也给小女孩倒一杯。
“你说,我能把这个小女孩留下来吗?”黄莺说。
她抿了一口牛奶,眼神放空,以余光巡睃着周遭——马勇伸向杂菜盘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安琪木铲上的荷包蛋“啪嗒”
一声滑落盘沿,小女孩耷拉着脑袋,细嫩的小手掠过桌布边沿,攫住她的左手大拇指。
许多年前,黄莺亦是如此,攫住养父养母的大拇指。黄莺的养父也姓黄,单名齐,敦厚质朴,是名电气工程师,会换灯泡、修电视,还会给黄莺包书皮,不是旧报纸充当的,而是专门去文具店买来、彩色、塑面防水的书皮,并在封面上标好科目的名称;黄莺的养母姓陈,名向汝,温柔贤惠,是名服装裁缝师,会打毛线、绣枕套,还会给黄莺裁裙子,不是边角料拼集的,而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漂亮、独一无二的裙子,并为每套裙子配上相应的头花。
突如其来的幸福给予黄莺希望,她觉得自己能够忘记过往,洗净污垢,重塑一个完全异于过往的自我。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变成一个自相矛盾的两面怪——白天,倚靠在父母身旁嬉戏笑闹,像一颗释放能量的恒星,给世界带来光和热;夜里,独自仰躺在**痛哭流泪,像一个吞噬能量的黑洞,夺走周围的光和热。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些谩骂、欺凌和污垢并未消失,它们隐匿在小黑屋中,伴着她的成长,一点一点地转化成暗黑物质,穿越时间和空间,持续不断地攻击她。
不过,她从未和养父母表露这层心思。不能给痛苦的人增添烦忧,也不能给幸福的人带来困扰。这是黄莺仅能给予的回馈——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快乐的。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还小,复原的概率比她大得多。当年,黄莺没能走出自己内心的黑屋,而今,她决定走进另一间黑屋,将里面的小女孩拉出来。
也许,拯救他人也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行,我帮你和对方律师谈一谈。”安琪将方才滑落盘沿的荷包蛋翻回盘中,“不过对方很可能会以你的精神状况为由而将此驳回。”
“什么律师?”
面对黄莺的疑问,安琪置若罔闻。她垂下脑袋,用筷子戳着盘中的食物,荷包蛋被凿出破口,蛋液旋即奔涌而出,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黄的光斑,就像那列儿童过山车的颜色。
黄莺晃了晃脑袋,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记忆中的影像渐渐清晰——儿童游乐场、她,以及那个男孩。那些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原因,最终变成导致彼此分离的引子,好比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贪食蛇,始既是终,终亦是始。
“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吧。”
“为什么?”
“大家都累了。”
爱情是一种难以滋生又极易覆灭的东西。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居然还是赌上了各自的人生。其实,这样的对赌每天都在发生,有人赢,也有人输,赢的人不可能完整如初,输的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要登上这块赌盘,就得留下些什么,无论是赢家,还是输家。或许,这就是幸福的代价,想要通过改变他人来创造幸福的代价。那个男孩掏出两张游玩纸券,递给黄莺,转身走向游乐场的出口。
“安琪,”黄莺追问道,“你昨天为什么会去游乐场?”
“是小月给我打的电话。”安琪抬起头看了眼小女孩,然后转向黄莺,说:
“她说妈妈又不记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