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闻过类似的气味。有一回,我在院子里发现一只倒扣的大碗,周围的空气奇臭无比。我很好奇里面是什么,便找来一支木棍将碗挑开,愕然发现底下躺着一只巨大的死老鼠——稀疏的毛发间露出青白的皮肤,腐烂的吻部暴出黄色的尖牙,原本是眼珠的地方只留下两个黝黑的洞。最不可思议的是它的腹部,鼓胀得像一只小皮球,隐隐蠕动着。我用木棍戳了戳,薄如蝉翼的肚皮瞬间爆裂,涌出一堆白花花的大肥虫,臭味愈加浓烈,一度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我凑近土瓮开口,里面塞满黑乎乎的块状物,我用锉刀刨了刨,其中一块便滚了出来。我戳了戳这块掌心般大小的东西,感觉它既柔软又有弹性,像一块腌肉排。对,就是那个女人餐桌上的那种。我将锉刀探向土瓮深处搅了搅,感觉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我试图将它勾出来,可随之涌出的臭味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开始头晕胸闷,只好将锉刀抽回。这时候,我发现刀尖上似乎挂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串珠,在微光中闪烁着红色的光斑。
我顿时弹起来,后脑勺重重地撞到床板上,却没有感到一丝疼痛。眼前的景象已远远超出一个十岁小孩的承受范围。我的身体进入自动航行模式,按下关闭痛觉神经和自我意识的按钮,将一切能量倾注于运动神经,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我倒退着爬出床底,手脚并用地跑出房间,壁虎似的贴上窗台,从顶部钻了出去。触及地面的瞬间,我便像一只瘪掉的气球,倏尔瘫软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苏醒,山崩地裂的痛感自后脑扩散开来,翻江倒海的浪潮从胃部涌上喉头。我强忍着不适,双手撑地一跃而起,直奔印刷厂。我踏遍了工作间,却未见父亲的踪影。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攫住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厂长叔叔。
“你跑哪儿去了!你妈出事了,你爸找不着你就先去医院了,你赶紧也去吧!”
我撒腿就跑,出印刷厂大门左转直走,过两个路口再右转就是医院。我抛开所有杂念,将精力集中在腿上,得跑快一点,再快一点,区区千余米的距离,平日几分钟就能跑完,此刻却无比遥远。
抵达医院,母亲还在进行手术,父亲和哥哥候在手术室外。
哥哥告诉我,母亲制作糕点时晃了神,连手带面卷进了制面机。
我又如同中了闪光弹,“轰”的一声满眼雾茫茫。我见过食品厂里的制面机,比我的身高还要宽,比哥哥的身高还要高,别说手了,把整个人卷进去的力度和空间也是有的。
母亲被推出手术室,窗外的天空已挂起殷红的霞光。医生说,母亲的两只手掌呈粉碎性骨折,皮肉都被绞烂了,手术过程比较繁杂,筋骨已经接上,但能否恢复如初,目前还不能做出判定。
我们仨默默地站在病床边,守着还未脱离麻醉状态的母亲。
她的脸红润得不太正常,也肿胀得有点变形,两只戴着拳击套似的手被悬挂在一个不锈钢的架子上。父亲转向一侧,用袖口来回地揩着脸,我知道他哭了,我和哥哥也已泪流满面。
过了一会儿,父亲吩咐我们回家收拾收拾,他则留在病房等候母亲醒来,于是我便被哥哥拽离病房。
走出医院大门,哥哥松开手,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脑海深处的某一组神经元随即被唤醒。
“什么?”哥哥俯下身,把我扶起来。
我心中的愤怒与悲恸总算挣脱恐惧的钳制,我告诉哥哥我是如何闯进那间屋子发现那个秘密的。我的嘴如同卸下保险杠的重型机枪,扑哧扑哧地投射连珠炮弹。语毕,才发现自己牙齿在打战、身体在摇晃,若不是哥哥的两只手扣着我的上臂,我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先别和爸妈说。”
“为什么!”
“我们现在就回去看看。”
大院宿舍灯火通明,唯有隔壁屋和我们家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哥哥带我返回家中,从斗柜里翻出一支手电筒,再从灶台边拎起一把小斧子,来到那间屋子的后门处。
“门没关!”
正准备带头攀爬窗格的我被哥哥拦了下来。他快步向前,一手举着电筒一手拎着斧子,我紧紧地跟在后头。我们穿过后门走进屋里,厅堂中央斜立着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些油兮兮的碗盘,还搭着几支长短不一的筷子,地上零星可见黑色的污渍。我们穿过厅堂走进里间,这里更是凌乱不堪。一团团肮脏的衣物随处散落在地,靠着床沿的斗柜里还拉出一张破烂的被褥,油黑的棉絮从裂口中喷涌而出,像一只只巨型的飞蛾幼虫。我们走到床边,哥哥停顿几秒,回头向我扬了扬下巴,我俩几乎同时屈膝蹲下。
黑黢黢的床底下,手电筒的光束犹如火舌般巡回扫**,却迟迟未能捕获既定目标。我们匍匐着钻到床底下,赫然发现原本安放那只奇怪土瓮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同样奇怪的印迹,旁边还有一把脏兮兮的锉刀。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厨房里传来汩汩的水流声,本应东西对流的穿堂风却丝毫不见其踪。身上的棉布衬衣早已被汗水沁湿,可我不仅没有感到一丝炎热,反倒还觉得冷,像一只躺在冰箱里的烂柿子,一边淌着腐热的汁液,一边冻得瑟瑟发抖。
“后来呢?”
“后来这就成了一个绝口不提的秘密。”
“为什么红珊瑚不保护……”
“可能是我们离家乡太远了。”父亲双眼失焦地涣散着,“小翁他爸爸也住过印刷厂是吧?”
“……嗯,四十几年前。”
“这几十年来住过印刷厂的翁姓人只有一家。”
我没有接腔,却隐隐地意识到接下来的对话将会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围。
“看看你项链上的那颗蓝珊瑚坠子,是不是刻了什么?”
我下意识地拽住脖子上的项链。不用看我也知道,上面篆刻着一个“杨”字。我认为,至少曾经认为那是男友以我的姓氏定制的。
我将目光探向厨房,母亲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门框边。
“他呢?”
“……刚刚拎着垃圾跑下楼了。”
玄关处塞着袜子的运动鞋静默地躺在地板上,看起来它的主人很快就会回来。然而,在整个县城里,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父亲与我的谈话,也不知道他听见了会对此做何反应。我从未有机会向他询问所谓的真相,他的不告而别似乎演变成了无须多言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