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钱庄”二字,宁轩樾心中一跳,面上作思索状,片刻后恍然道:“我前阵子嫌府中器物占地方,听说有座钱庄是陈家宗亲开设,觉得可靠,便让下人转手了些。好像是在城东北。”
他摸不准顺安帝用意,边说边端详他脸色,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稍作停顿又笑道:“不过怪麻烦的,也换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堆在家里。怎么,皇兄也有体己钱要处置?”
顺安帝一拂袍袖,叱道:“同你说正事,收收你那套油腔滑调。”
宁轩樾撇嘴应了一声,看模样还挺委屈。
顺安帝不语,他也懒得开腔,腆着脸上去蹭了杯茶,视线有意无意地飘出茶盏边沿。
桌上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沉重的佩剑被支使作镇纸,压在纸堆上,研好的墨几乎被暖炉烘干,干瘪地沉在砚底。
旁的不论,顺安帝起码称得上勤政,大事小事桩桩件件,务必亲自过问才睡得踏实,难得见他压着折子不批,甩下两封自顾自绕圈子。
宁轩樾放下茶盏,“皇上,这茶真不错,赐我几两如何?”
顺安帝早习惯他这副做派,不耐烦答:“太后送来的,你去请安时她没送你?”
宁轩樾又是一声“哦”,面带扫兴地退开,收回目光。
——顺安帝甩在案上的奏折,一封是他拟的举士章程,另一封字迹清秀工整,是崔毓的笔迹。
难怪顺安帝突然问起钱庄。
“想不到崔毓动作还挺快。”宁轩樾满意地想,“不过看宁宣弈这样子,不像对我有什么疑虑,也就是之前那套例行公事的试探。莫非崔毓没把我供出去?”
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尽管他自有一套说辞应付顺安帝,但不用费这功夫自然再好不过。可崔毓何必护着他?
想起散朝后谢执的背影,宁轩樾一颗心没落到底,重又提了起来。
御书房内炭火烘得极暖,宁轩樾脱了轻裘,仍热得满肚子焦灼。
顺安帝仍旧踱来踱去转个没完,随口道:“对了,端王妃在太后那儿,可还待得习惯?”
“在太后身边能长不少见识,想必是比端王府里有意思多了。”宁轩樾笑道,“我瞧她都快乐不思蜀了。”
顺安帝闻言终于刹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露出一丝感慨万千的神情,“成家后的确还是稳重了,难得你领差下江南,还愿意主动为国为民干点实事,皇兄甚是欣慰。”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宁轩樾抬眸看着几步开外的顺安帝。
顺安帝比陈翦年轻几岁,看着却比陈翦更为沧桑,成年累月的殚精竭虑、满腹疑云在他脸上刻下沟壑,只因虬结粗眉下一双眼睛仍锐利如鹰隼,这才让朝臣常常忽视了这一点。
宁轩樾忽然笑出声来,在顺安帝审视的目光中靠近两步,斜倚在桌边。
“皇兄谬赞,我倒也没这么高尚。”
他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上身微微前倾。
“臣弟没什么别的志向,就想平安喜乐地过完这辈子。我小时候在扬州待过一阵子,喜欢这地方,还想着过几年将我母妃也迁到那儿去,游山玩水过完余生。”
顺安帝瞳孔紧缩。
宁轩樾好似未觉,懒懒笑了一下,眼中却无笑意,“谁知这一去,发现扬州已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所以满心不痛快。我是个小气的人,说出来也不怕皇兄笑话。”
气氛诡异地凝滞,在隔桌相对的二人之间暗流涌动。
暖炉中炭火“啪”地一炸,二人俱是一惊。这一粒火星落入回忆中烧燎开来,勾起多年前兰贵妃寝宫的摇曳火光。
“原来如此。”顺安帝缓缓开口。
他的面色缓和下来,难得温和道:“皇兄明白你的苦衷,也与你交个心。”
宁轩樾兴致缺缺地挑起半边眉毛。
顺安帝盯着他道:“刑部崔寻舟查出一点和陈家有关的东西,需要到扬州走一趟,皇兄希望你尽快试行科举,也有这个考量。”
他见宁轩樾终于严肃了一些,满意地续道:“你带上江潜之,皇兄另拨一批侍卫给你,万事都留点心。”
宁轩樾心知“多留心”不是让他小心,而是让他盯紧陈家的意思,心里无半点触动,就着嘴里未散的茶香,好好谢了一通他这宽厚慈和的好皇兄,把顺安帝哄得龙颜大悦,这才走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外,顺安帝笑容顿收。
他唤贺公公添了炭火,熏香蓬勃地散开,不一会儿便将清幽茶香覆盖。
“给我按按头。”他长叹一声靠向椅背,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