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头与疑情
古代祖师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如达摩祖师的安心,六祖的惟论见性,只要直下承当便了,没有看话头的。到后来的祖师,见人心不古,不能死心塌地,多弄机诈,每每数他人珍宝,作自己家珍。便不得不各立门庭,各出手眼,才令学人看话头。
话头很多,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父母未生前,如何是我本来面目”等,但以“念佛是谁”为最普通。
什么叫话头,话就是说话,头就说话之前。如念“阿弥陀佛”是句话,未念之前,就是话头。所谓话头,即是一念未生之际,一念才生,已成话尾。这一念未生之际,叫作不生,不掉举,不昏沉,不着静,不落空,叫做不灭。时时刻刻,单单的的一念,回光返照。这“不生不灭”就叫作看话题,或照顾话头。
看话头,先要发疑情,疑情是看话头的拐杖。何谓疑情?
如问念佛的是谁,人人都知道是自己念。但是用口念呢?还是用心念呢?如果用口念,睡着了还有口,为什么不会念?如果用心念,心又是个什么样子?却没处捉摸,因此不明白。便在“谁”上发起轻微的疑念,但不要粗,愈细愈好。随时随地,单单照顾定这个疑念,像流水般不断地看去,不生二念。若疑念在,不要动着他,疑念不在,再轻微提起。初用心时,必定静中比动中较得力些,但切不可生分别心,不要管他得力不得力,不要管他动中或静中,你一心一意地用你的功好了。
“念佛是谁”四字,最着重在个“谁”字。其余三字,不过言其大而已。如穿衣吃饭的是谁?屙屎放尿的是谁?打无明的是谁?能知能觉的是谁?不论行住坐卧,“谁”字一举,便最容易发疑念,不待反复思量,卜度作意才有。故“谁”字话头,实在是参禅妙法。但不是将“谁”字或“念佛是谁”四字作佛号念,也不是思量卜度,去找念佛的是谁,叫作疑情。有等将“念佛是谁”四字,念不停口,不如念句阿弥陀佛功德更大。有等胡思乱想,东寻西找,叫作疑情;哪知愈想,妄想愈多,等于欲升反坠,不可不知。
初心人所发的疑念很粗。忽断忽续,忽熟忽生,算不得疑情,仅可叫作想。渐渐狂心收拢了,念头也有点把得住了,才叫作参。再渐渐功夫纯熟,不疑而自疑,也不觉得坐在什么处所,也不知道有身心世界,单单疑念现前,不间不断,这才叫作疑情。实际说起来,初时那算得用功?仅仅是打妄想。
到这时真疑现前,才是真正用功的时候。这时候是一个大关隘,很容易跑入歧路。一是这时清清净净无限轻安,若稍失觉照,便陷入轻昏状态。若有个明眼人在旁,一眼便会看出他正在这个境界,一香板打下,马上满天云雾散,很多会因此悟道的。二是这时清清净净,空空洞洞,若疑情没有了,便是无记。
坐枯木岩,或叫“冷水泡石头”,到这时就要提。提即觉照,(觉即不迷,即是慧;照即不乱,即是定。)单单的的这一念,湛然寂照,如如不动,灵灵不昧,了了常知,如冷火抽烟,一线绵延不断。用功到这地步,要具金刚眼睛,不再提,提就是头上安头。昔有僧问赵州老人道:“一物不将来时如何?”
州曰:“放下来。”僧曰:“一物不将来,放下个什么?”州曰:“放不下,挑起去。”就是说这时节。此中风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言说可能到。到这地步的人,自然明白,未到这地步的人,说也没用。所谓“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三是照顾话头与反闻闻自性或问:“观音菩萨的反闻闻自性,怎见得是参禅?”我方说照顾话头,就是教你时时刻刻,单单的的一念,回光返照这“不生不灭”(话头);反闻闻自性。也是教你时时刻刻、单单的的,一念反闻闻自性。
“回”就是返,“不生不灭”就是自性。“闻”和“照”虽顺流时循声逐色,听不越于声,见不超于色,分别显然;但逆流时反观自性,不去循声逐色,则原是一精明,“闻”和“照”没有两样。我们要知道,所谓照顾话头,所谓反闻自性,绝对不是用眼睛来看,也不是用耳朵来听。若用眼睛来看,或耳朵来听,便是循声逐色,被物所转,叫作顺流;若单单的的一念在“不生不灭”中,不去循声逐色,就叫作逆流,叫作照顾话头,也叫做反闻自性。
生死心切与发长远心
参禅最要生死心切,和发长远心。若生死心不切,则疑情不发,功夫做不上。若没有长远心,则一曝十寒,功夫不成片。
只要有个长远切心,真疑便发,真疑发时,尘劳烦恼不息而自息。时节一到,自然水到渠成。
我说个亲眼看见的故事给你们听。前清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入京,我那时跟光绪帝、慈禧太后们一起走。中间有一段,徒步向陕西方面跑,每日跑几十里路,几天没有饭吃。路上有一个老百姓,进贡了一点番薯藤给光绪帝。他吃了还问那人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你想皇帝平日好大的架子,多大的威风,哪曾跑过几步路,哪曾饿过半顿肚子?哪曾吃过番薯藤?到那时架子也不摆了,威风也不逞了,路也跑得了,肚子也饿得了,菜根也吃得了。为什么他这样放得下?因为联军想要他的命,他一心想逃命呀。可是后来议好和,御驾回京,架子又摆起来了,威风又逞起来了,路又跑不得了,肚子饿不得了,稍不高兴的东西,也吃不下咽了。为甚他那时又放不下了?因为联军已不要他的命,他已没有逃命的心了。假使他时常将逃命时的心肠来办道,还有什么不了?可惜没个长远心,遇着顺境,故态复萌。
诸位同参呀,无常杀鬼,正时刻要我们的命,他永不肯同我们“议和”的呀。快发个长远切心,来了生脱死吧。高峰妙祖说:“参禅若要克日成功,如堕千丈井底相似。从朝至暮,从暮至朝,千思想,万思想,单单是个求出之心,究竟决无二念。诚能如是施功,或三日,或五日,或七日,若不彻去,高峰今日犯大妄语,永堕拔舌泥犁。”他老人家也一样大悲心切,恐怕我们发不起长远切心,故发这么重誓来向我们保证。
用功两种难易
用功人有两种难易:初用心的难易,老用心的难易。
(1)初用心的难易
①初用心的难——偷心不死
初用心的通病,就是妄想习气,放不下来。无明、贡高、嫉妒、障碍、贪、嗔、痴、爱、懒做好吃、是非人我,胀满一大肚皮,哪能与道相应?或有些是个公子哥儿出身,习气不忘,一些委屈也受不得,半点苦头也吃不得,那能用功办道?他没有想想本师释迦牟尼佛,是个什么人出家的?或有些识得几个文字,便寻章摘句,将古人的言句作解会,还自以为了不起,生大我慢。遇着一场大病,便叫苦连天,或腊月三十到来,便手忙脚乱,生平知解,一点用不着,才悔之不及。
有点道心的人,又摸不着一个下手处。或有害怕妄想,除又除不了,终日烦烦恼恼,自怨业障深重,因此退失道心。或有要和妄想拼命,愤愤然提拳鼓气,挺胸睁眼,像煞有介事,要与妄想决一死战,哪知妄想却拼不了,倒弄得吐血发狂。或有怕落空,那知早已生出“鬼”,空也空不掉,悟又悟不来。
或有将心求悟,哪知求悟道,想成佛,都是个大妄想。砂非饭本,求到驴年,也决定不得悟。或有碰到一两支净香的,便生欢喜,那仅是盲眼乌龟钻木孔,偶然碰着,不是实在功夫,欢喜魔早已附心了。或有静中觉得清清净净很好过,动中又不行,因此避喧向寂,早做了动静两魔王的眷属。诸如此类,很多很多,初用功,摸不到路头实在难。有觉无照,则散乱不能“落堂”。有照无觉,又坐在死水里浸杀。
②初用心的易——放下来单提一念用功虽说难,但摸到头路又很易。什么是初用心的易呢?
没有什么巧,放下来便是。放下个什么?便是放下一切无明烦恼。怎样才可放下呢?我们也送过往生的。你试骂那死尸几句,他也不动气,打他几棒,他也不还手。平日好打无明的,也不打了;平日好名好利的,也不要了;平日诸多习染的,也没有了。什么也不分别了,什么也放下了。诸位同参呀,我们这个躯壳子,一口气不来,就是一具死尸。我们所以放不下,只因将它看重,方生出人我是非,爱憎取舍。若认定这个躯壳子是具死尸,不去宝贵它,根本不把它看作是我,还有什么放不下?只要放得下,二六时中,不论行住坐卧,动静闲忙,通身内外只是一个疑念,平平和和,不断地疑下去,不杂丝毫异念。一句话头,如倚天长剑,魔来魔斩,佛来佛斩,不怕什么妄想。有什么打得你闲岔?哪个去分动分静?哪个去着有着空?如果怕妄想,又加一重妄想,觉清净,早已不是清净。怕落空,已经堕在有中,想成佛,早已入了魔道。
所谓运水搬柴,无非妙道,锄田种地,总是禅机。不是一天盘起腿子打坐,才算用功办道的。
(2)老用心的难易
①老用心的难——百尺竿头不能进步什么是老用心的难呢?老用心用到真疑现前的时候,有觉有照,仍属生死,无觉无照,又落空亡。到这境地实在难,很多到此洒不脱,立在百尺竿头,没法进步的。有等因为到了这境地,定中发点慧,领略古人几则公案,便放下疑情,自以为大彻大悟,吟诗作偈,瞬目扬眉,称善知识,殊不知已为魔眷。
又有等,错会了达摩老人的“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和六祖的“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的意义,便以坐在枯木岩为极则。这种人以化城为宝所,认异地作家乡,婆子烧庵,就是骂此等死汉。
②老用心的易——绵密做去
什么是老用心的易呢?到这时只要不自满,不中辍,绵绵密密做去。绵密中更绵密,微细中更微细,时节一到,桶底自然打脱。如或不然,找善知识,抽钉拔楔去。
寒山大士颂云:“高高山顶上,四顾极无边。静坐无人识,孤月照寒泉,泉中且无月,月是在青天。吟此一曲歌,歌中不是禅。”首二句,就是说独露真常,不属一切,尽大地光皎皎的,无丝毫障碍。次四句,是说真如妙体,凡夫固不能识,三世诸佛也找不到我的处所,故曰无人识。孤月照寒泉三句,是他老人家方便譬如这个境界。最后两句,怕人认指作月,故特别提醒我们,凡此言说,都不是禅呀!
结论
我方才说了一大堆,也是扯葛藤,打闲岔,凡有言说,都无实义。古德接人,非棒则喝,哪有这样啰嗦?不过今非昔比,不得不强作标月之指。诸位同参呀!究竟指是谁?月是谁?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