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手机响了。我一看,显示屏上闪动着:父亲。
最近一段时间,特别害怕在夜里看到父亲打来电话,是因为母亲的眩晕症经常在夜里毫无症状地突然发作,一发作天晕地转,连眼珠子也不能转动一下,非得马上下来注射能量药物才能稍有好转。
虽然是刚刚才见过母亲,按下接听的时候,心里竟还是莫名地有点慌。
“爸爸,什么事?”
“哦,我没什么事,是你妈不放心你晚上骑摩托,叫我打个电话问一下,家里的电话被雷打坏了,我捏着小灵通走到这公路上才打通的……”
“我没事,早回了……”
放下电话,忍不住,心头一热。
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的细雨,因为脆弱的心不堪忍受……冲动之下,竟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一接通却又后悔了,哽咽之中,只丢下一句话:爸爸,我想回家…
万没想到,黑暗中,冷雨中,父亲竟借了一辆自行车从八里之外的老家赶了下来。在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我慌忙地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在确定我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之后,父亲总算放下心来。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真要是想家了,我再来接你回去……
望着父亲在黑暗中离去的身影,我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而那夜,父亲走后,我也是固执地拨打着家里的电话,一直拨到听到母亲说,父亲已经安全到家,我才放下心来。
而今天,轮到我自己了,怎么就忘了给父母报个平安呢?
(老爸老妈合影)
那年,那月,那小脚的女人
奶奶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一双脚。奶奶的脚,是旧社会被包过的很小很窄的脚,听妈妈说,小时候我最爱说奶奶的脚趾头象洋姜。
奶奶的模样留存于家里那本发黄的相册中。那是奶奶一生留下的唯一一张相片。黑白的小二寸上,奶奶穿着一件深色的袄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藤椅上,齐耳的黑短发梳得顺溜溜的,一双被细黑布鞋裹住的小脚比得齐整。
因为相片太小也看不清奶奶的面容。老爸常说,你奶奶虽然身个很小,年轻的时候却是一个端庄秀丽的女人。
奶奶的祖籍在浠水县华桂乡。她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因为家里穷,十二岁就被送到浠水团陂镇的一胡姓人家作童养媳。那户人家本是过得去的户,祖上传下做裁缝的手艺。可是奶奶过去不到五年,两位大人相继去世,一个大家从此败落。奶奶十七岁的时候在族人的主持下和胡家的大儿子完婚,第二年就生下我的大姑姑。奶奶的第一个丈夫因继承了祖上的手艺,日子勉强能够支撑。可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年轻的他竟因为躲日本人受了一场惊吓,一病不起,撒手西去。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瘦弱的寡妇,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四个尚未成年的叔子,最小的还不到十岁。
那一年,是1944年。我的奶奶,十八岁。
都说长嫂如母。奶奶成了家里唯一的一个大人。她不哭也不叫,带着小叔子们种着微薄的不到三担的田,还四处捡谷,捡麦,挖野菜……最最无奈的时候,她背着女儿,牵着最小的叔子,带着另外几个讨了三年的米。讨来的能吃的东西到她嘴里就是最后的一点点水……奶奶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所有孩子都活下去。
大姑姑不到三岁的时候,国民党驻浠水县的一个长着满脸麻子的广西藉连长,到处托人帮他讨一小老婆。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奶奶族人的耳中。那族人本是奶奶的伯父,却见财起心,答应用五十块大洋卖了奶奶。幸得族人老婆仁慈,夜里偷偷摸到奶奶家中将一切告之奶奶,叫她赶快逃跑。奶奶是多么放不下孩子和四个未成年的叔子啊,小叔子们扯着她的衣角,她搂着他们哭成一团。可是奶奶不得不走,她怎么甘心去给国民党的一个大麻子连长做小老婆呢。奶奶流着泪,半夜托人把大姑姑送回了华桂乡的娘家。然后只裹了一个布包千不放心万不离舍地逃进了那无边的冬夜里……
我不敢想象也想像不出,奶奶是如何迈着小脚在瑟瑟的冷风中,在漆黑的夜里孤零零地寻找着前途命运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把奶奶引到了罗田这方土地。我的奶奶摸索着走过了城西的那条界河……
1947年冬天,一个大雾笼罩的清晨,住在县城东门白龙井附近的一位刘姓太太到白龙井挑水,看到井边坐着一个惊惶失措、瑟瑟发抖、满脸是泪的年轻女子。那位刘太太是个好心人,将那女子带回家中,给了她一碗热稀饭。那位年轻的女子就是我逃难的奶奶。奶奶吃过稀饭谢过好心人便要离去,刘太太却动了恻隐之心,将她留下了。奶奶不敢坦露真情,只说自己是受不了婆婆的虐待逃难出来,并说不想回去了。于是刘太太作介绍把奶奶送到了当时的国民党一叶姓县长家中当佣人。
而那叶县长的太太第一眼瞅到奶奶就只说了一句话:人家说三寸金莲,我看你二寸半还没得,可莫还要我来服侍你。奶奶使劲地摇头,不,太太,我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苦都不怕。
一切也正如奶奶所说。奶奶不仅把主人家里所有的家务全部包揽,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因为在裁缝家学过手艺,纳得一手精巧漂亮的袜子底,做得一手好鞋子,以至于县长太太对奶奶大为赞叹,破例每个月给她算了六块大洋的工钱。可怜奶奶倦缩在国民党的天空下,连一点信也不敢给家中带去,只是把每月的工钱一个子不动地攒着。
1948年刘邓大军挥师罗田。眼看着解放的钟声就要敲响,意识到大势已去,叶县长欲携全家逃往台湾,县长太太执意要带上勤劳能干的奶奶。奶奶一急,流着泪道出实情,我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寄养在娘家。那太太也算是善心人,将奶奶又送到刘太太家中,嘱咐她为奶奶在罗田找个婆家。
于是奶奶就被刘太太托人介绍到我的老家北丰乡饼子铺村。只是奶奶的第二任丈夫还不是我的爷爷。他也是我家族一个宗派的。因为家里穷迟迟没有讨上媳妇。奶奶过门以后,孝敬公婆,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塆里人没有一个不夸她的。只是她总是暗自垂泪,因为她实在太想念我的大姑姑了。征得家人同意,奶奶第一次回到了离别一年多的家乡。她领着大姑姑又回到以前的婆家,把她做佣人的工钱全部留给了那几个小叔子。然后她抱着姑姑又一次和他们含泪作别。
可惜大姑姑到这边来以后,却得不到奶奶第二个丈夫的喜爱。为了孩子,奶奶和他的第二个丈夫产生了分歧。那个时候,我的爷爷第一个杨氏媳妇因产后大出血竟也一命西去。而我的曾爷爷在家族说话还比较有威望。他看到两家的情况,竟对奶奶的公公说,你家容不得,到我家做媳妇去。那个年代很多事情是不可思议的,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存在或发生着。
爷爷对快要进门的奶奶说,你的女儿我会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于是,历尽波折的小脚女人就真的走进了我们家门,自此以后才真正成为了我的奶奶。
我的爷爷也是那么勤劳善良的人,他待奶奶的女儿比亲生的还要亲。以至于当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大姑姑跟老爸他们是同母异父的。而奶奶自从进了我家的门,就更是把心、把根扎在了这里。她用她那孱弱的肩膀和爷爷共同支撑着一个大家庭,上养公公和终生未娶的伯父,还跟爷爷先后生育了四个子女。我老爸,二姑,细姑和叔叔。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家庭,在新中国的曙光中艰难地盼望着光明。
也许是奶奶曾经受过的那些苦,她格外的勤劳和节俭。从早到晚,她蹒跚的小脚是一刻也不停闲。奶奶种田种地,挑水砍柴,样样不输男人。每个晚上,她总是用枫树球蘸松油当灯用,纺棉线,纳鞋底,做布鞋,用手工缝衣……夜夜都是差点到天明。每个孩子长得差不多大的时候,她都是无一例外教导他们要勤劳,听话,兄妹五人没有一人因为偷懒下过跪的。因为奶奶的勤劳能干,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家家户户饿肚子,我们家还有救济别人的南瓜、小粟。那是奶奶在山沟野坡上四处找空子种下的。她还扯了一屋的兰草花篼子,蕨根,把它们磨成粉,想尽千方百计不让孩子们饿肚子。老爸说,1968年塆里通了电,奶奶摸着光溜溜的电灯泡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可是她总舍不得用。上世纪70年代初塆里就有了碾米机,可是我们家的米总是大清早被奶奶赶起来的兄妹们一捧一捧舂出来的。
也许是奶奶曾经受过好心人的恩惠,她对家人要求严格,对外人却是恰恰相反。在1969年那场洪水没淹没我家老房子之前,我家就住在饼子铺的大路边。来来往往过路的,讨米的,化缘的……奶奶宁可自家人饿着肚子也总是要让别人吃上一餐饱饭,实在太伤心的临走还要塞点什么给人家。上世纪70年代工作组下驻到农村的时候,奶奶总是在白米饭下蒸一锅的萝卜野菜。白米饭是给工作组吃的,菜则是留给自家人吃的。
好在田地终于到户了,温饱不是问题,儿女终于慢慢成人成家了,并且一个个继承了爷爷奶奶勤劳善良的本性,有几个还通过自己的努力跳出了农门。只有我大姑是唯一呆在农村的,她却把奶奶一手巧针线活全部学到了家,在一个大山头上小日子也过得不错。奶奶做奶奶了,当外婆了。她青春的容颜不见,额前的鬓发斑白,只有蹒跚的小脚走起路还是一样的利索。奶奶终于可以笑一笑了。可是敬爱的毛主席却去世了,1976年,我的奶奶,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不关心政治,大字不识一个,却是整整哭了三天。
当我已经能在老家的塆落蹦蹦跳跳的时候,已经是春光明媚的八十年代了。因为老爸兄弟已分家,爷爷和奶奶就一家跟一个。奶奶住在叔叔家。1981年,那是老爸兄弟姐妹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我的奶奶在叔叔家带我的堂弟,却不知院子里何时窜进一条狗,疯了般的直扑堂弟。奶奶一急,一把挡了上去,奶奶的人中被恶狗咬得鲜血淋淋。那个时候也不曾有现在这样的防疫药品,只是送到医院凭医生打了一针。
第二年的秋天,我一世清醒的奶奶迷糊了。是的,她感染了要命的狂犬病毒。奶奶变得怕光,烦躁,说糊话……妈妈把她接到我家来和爷爷一起住,可是她不认识爷爷,她一个人在家把所有的被子都拆开了。儿女们进去看她,她会说:你们要借簸箕吗?在那里屋的,我这就去拿……然后她挣扎着要从**下来。
可怜我的奶奶到死还是那么乐善好施!奶奶很平静地去了。听老爸说,浠水的叔子们闻讯赶来,哭天喊地地扑过去,喊的不是嫂,而是娘,虽然那“娘”做得很短很短……
是的,奶奶是平凡的,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但是她勤劳善良勇敢,不屈服命运,那迈着小脚蹒跚而又无怨无悔的一生将会是我心中永远的回忆!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
昨晚上床时,已经十点多了。儿子仍和母亲挤在一个被窝里嘻嘻哈哈。我关灯了,儿子依然兴奋:外婆,你说你能不能活到一百岁?
母亲说:我活一百岁就成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