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踏进夫家的大门起,我便对公公有一份特别的感觉。大约是因为我那时年纪轻,年过花甲的公公像极了我记忆中的爷爷。
那时回婆家,是一条泥泞不平的乡间土路,遇上好天气,还能到达垸口,遇上下雨,只得半路下车步行到家。每一次,都是瘦弱的公公立在村口翘首期盼。有一年,他还打着手电筒挑着箩框到十几里外接我们。一见到我们,他的嘴通常都是合不拢的。
那时他已经是“一望无牙”,所有的人似乎都习惯了他吃饭的“大开大合”。然而,我却看不下去。一心要帮他镶牙齿,他乐呵呵的答应了。公公对我格外关心。吃饭的时候,我碗一空,他立马就站起来,要接过我的碗帮我盛饭。我自然不肯,心里却暖和着。我若能吃上三碗,他就会高兴地夸我,像对小孩一般。我怀孕的时候,偷偷在夫背后低咕:菜一点也不好吃。耳背的公公却一下子听见了,立马说婆婆:你怎么不给点味精?婆婆马上还击公公:都是你打岔弄得我搞忘记了。如此这般,我哪里还忍心说什么。
冬天烘火,公公总是坐在那个柴烟最熏人的位置。家里需要什么东西,公公是所有人的“差役”。有一次,柴火不干,我被熏得眼泪直冒,我不停地侧身躲烟。第二天早晨,半天不见公公人影。半晌,公公气喘吁吁挑回了一担干劈柴,家里人都责怪他自作主张浪费钱,只有我知道他是怕熏着我了。
我是个急性子,又天生爱做饭,因婆婆年岁已高,做事慢腾,许多时候我都主动扎起围裙下厨做饭。乡间的厨房黑暗闭塞,又不通风,油烟子炝得人直咳嗽,公公总是满脸歉意的跑进厨房,总想帮我添柴。吃饭时,若是家里来客了,他定少不了对客人炫耀:我家萍虽是城里伢,好勤快,菜做得好吃。
“萍”是公公对我的称呼,多年来,舍不得叫两个字。
婚后几年,我与夫因为个性的原因,相处得并不好。争吵、分居,什么都闹过。那个时候,婆家所有人都到我家里来做我过的工作,接我回家,只有公公没来。然而,我知道,最想我回家的人,是公公。
那一次回家,公公显得比平时更高兴。我却不想说更多的话,一回去就煨在火塘边看书。那火塘的灯光昏暗,公公赶紧去商店买了一个百瓦的灯泡换上,以后,只要我们回家,灯泡总是先换好了的。
渐渐的融入了这个家庭,才知道公公一生过得并不轻松。幼年家境贫寒,老大不小才娶了再婚的婆婆。他知书达理,婆婆却大字不识,性格刚强,他们是磕磕碰碰过一生。公公喜欢到垸里人家去听黄梅戏,每次,都会惹得婆婆大发雷霆,我亲眼见婆婆用火钳狠狠打公公的腿。理由竟是:那外面的女人不如她。可是公公从来不与她争吵。
我对婆婆的“醋意”哭笑不得。我深深的同情公公。婆婆还一直对自己的公婆耿耿于怀,认为他们偏爱了妯娌,到老了还是靠他们料理上山。每每说这些话时,公公总是欲言又止。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接过婆婆的话头,我说:孝敬父母是天理,你们料理了他们,所以修得儿孙满堂,个个好,这是你的福气啊!
公公连声说:是啊,你看伢说得多好!自此以后,婆婆再也不说这个话题了。公公还有一个老实的妹妹和弟弟,都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们不甚得婆婆的喜爱,我每次见到他们,总要偷偷塞点钱给他们,让他们不要告诉婆婆,我知公公一定是欣慰的。
每年,我们家里三个人过生,公公总会从乡下赶过来。三块上好的腊肉是他带过来的生日礼物。有时他要过来看病,我知他不好意思空手,米我不忍让他驮,借口那米不好吃,猪油我也不忍要他们的,就说要减肥。我就要他带青菜,我说那是我最爱吃的。公公就会乐颠颠的提一大袋子青菜过来。叹那时自己也生活窘迫,没有太多的钱给他们,但我每次都不会让公公空手回去,他从不推辞,这让我心里十分安慰。
日子终于慢慢好些,然而,公公的脚步却开始沉重。先是跳进池塘救伯兄的儿子,全身疲软无力,后是猝不及防的脑溢血。从医院回家时,公公仍是半身不遂。那个时候,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忙,难得回家探望一次,公公总是高兴得要多吃一碗饭,还对我说:好久没有在电视里看到你了,等我能走了,要到你家去住一段时间。我高兴地答应着,却不免惭愧,我一个小人物,上一次电视还得单位开大会,他多久才能望见我一次啊。
可是,公公却没能再站起来。这个时候,我也开始感动婆婆对公公的照顾。中风的第二年,公公病情加重,几日不思进食。我租了车心急如焚地赶回家,婆婆还是不愿意公公来县里医治。我坚决不肯,发了脾气,她才同意。
公公终于到县里来了,却被诊断为肺癌晚期。我们瞒着公公,公公却心知肚明,只嚷着要出院,要到我家住一晚,还要去我娘家走一趟,看看我家的山庄。心愿完了之后,他再叮嘱我们,给婆婆带一个棒锤,买一床草垫,再给他买一件新衬衣。
不久之后,公公就病入膏盲。每次回家,我都是红肿着眼睛离开的,婆婆日夜守在公公的床前,心啊肝的叫,一遇上邻居探望,公公就叮嘱他们不要计较婆婆和他们的恩怨,日后帮忙照顾婆婆,我这时才明白了他和婆婆之间的深情。
公公两次告病危,我飞快的赶回去,想要给他送终,然而,公公见到我,却总是在大口吐血后,慢慢又缓了过来。第一次,他拉着我的手,对我伸出一个大拇指,断断续续地说:我儿(他称我为儿)你好良心……好智慧……可是……我手长袖子短……没能让你……沾一点光,你到我家来吃苦了。第二次,他又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你伯伯哥……做新屋,会……给你们留……两间房子,将来一定要回来住……回来住,要答应我……好好过日子……
公公的话,让我肝肠寸断,泣不成声。可对未来既感到迷茫,又生性倔犟的我,硬是没能给他一句承诺!几天之后,公公到底去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心里放不下,他“选择”的是我生日那天。我没能给他送终,他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我哭倒在公公的灵前,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
一晃,公公坟头上的草绿了三年,婆婆也跟着去了。大哥做了新房,我们也搬了新居,可是,他们却再也分享不了我们所有的喜悦。自从人间少了一对疼爱我们的老人,那条山沟,从此不再有家的感觉。
每每我的生日,我的心头都会涌起别样的酸楚,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未来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会永远怀念在人生旅途中给我难忘“父爱”的公公。我更知道,憨厚善良的他,哪怕在天堂里,也永远会是那个最疼我懂我的人。
有的时候
王雅萍
有的时候,我下班,远远的望见我家阳台上晾晒着我不曾洗过的衣服。我知道,一定是五姨来过了。五姨下岗了没事做。我搬家以来,便将家里的卫生给她做,大约一周一次,碰上我的衣服没洗,她就会帮我把衣服也洗了。
有的时候,母亲会突然打个电话来。语气慢腾腾的,也没什么事,先是提醒某日哪个亲戚家有事,问我有没有时间回去,没有时间就代我送礼了。末了,再问一句,哲哲呢。儿子因为每天晚上都要去学乒乓球,回家不多。但我只要接到这样的电话,必会带他回去一趟。
有的时候,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正敲打着,二姑会突然笑吟吟的出现在我面前。二姑是我们单位的退休干部,她有时提着几棵自己种的青菜,有时拿着一瓶腌辣椒沫和桂花,有时是几个土鸡蛋。她说,哲哲爱吃辣椒粑,这辣椒沫已腌足时间,用面粉一调就可以煎成辣椒耙了。我乐呵呵的收下,若是看到她脸色不错,知道她最近睡眠尚可,心里就高兴了。
有的时候,门卫叔叔会打电话我,这里有你的东西。我去拿过螃蟹、甜柿、桔子、红芋……螃蟹是哥哥去梁子湖带回的,甜柿是柿乡工作的老表捎回的,桔子和红芋是九姨送过来的。哥哥去了乡镇,很少回家,可我如果开车回家,突然发现我停在院子里的车已调好头了,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他回了。九姨前年得了白血病,在大家的帮助下,她一次次挣脱了死神的怀抱,她总对大家说,无以回报。而我总是说,你活着就是我们的奇迹。
有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炒菜。门会突然被敲响,开门,邻居大姐笑容满面地提着一壶油,她说,老家带过来的土花生油,吃不了,你帮我吃一壶吧。有的时候,同事伯伯会等在我家门外,递给我一袋柿片或米粉,甚至一个削好了皮的冬瓜,秋天的时候还会有一大袋子青枣,他说,都是干干净净的,晓得你爱吃。
有的时候,我累了,儿子会扎上围裙帮我洗一回碗。我在**半躺着看书,听着他在厨房里弄出来的碗筷碰撞之声,突然觉得,仙乐飘飘,我心醉了。
有的时候,我孤独了。会给朋友们打电话,晚上聚一聚吧!兴致来了,还会喝一点葡萄酒,脸颊热热的时候,跑到歌厅用低低的嗓音唱几首我喜欢的歌。
有的时候,我寂寞了。会给姐姐发条信息,我说,我想你了。饭后,我们一起围炉嗑着瓜子,喝一杯清茶,怀念一些年轻时候痴痴傻傻的岁月。
有的时候,我兴趣来了,会开车带上几位同学一起赶几百里路去看十几年不见的邻县同学。我们拥抱,干杯,欢笑,泪光中看到了一群回不去的青春小鸟。
有的时候,我一时高兴,会为加油站一个年轻男孩周到的服务感动,他盯着我车后箱的书问我,是不是真的知识能改变生活?我笑着递给他一本《我的蝴蝶梦》,说,送你,我只知道,知识至少能改变心情。
有的时候,我会一鼓作气读一部张爱玲的小说。到最后,我就变成了故事中的主人公。臂如流苏,臂如曼桢,我跟流苏一起叹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我跟曼桢一起痛哭回不去的岁月,回不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