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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02(第5页)

太太说:

“我看看,怕是烫坏了,赶快擦刀伤水吧,我从家里带来的。”

太太忙着开箱子,去拿药瓶子。马伯乐说:

“用不着,用不着……没多大关系。”他还跑去,想把太太扯回来,可是太太很坚决。

等找到了药瓶子,一看马伯乐的手,他的手已经起着透明的圆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马伯乐的手虽然被烫坏了,但他不觉得疼。反而因此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当太太很小心地给他擦着药的时候,使他心里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充满了万分的忏悔,他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没有想要带着孩子回青岛的意思,错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伤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药片都带来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开箱子找药瓶的时候,他还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有不少毛线呢!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准备了。可见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马伯乐向自己说:

“她是绝对想要跟我走的。”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感激的眼泪又来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险的呀!只差一点点,就只差这一点点,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实在是危险的,误会,只因为一点误会,就会把两个人永久分开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远,一生从此就不能够再相见了。人生真是危险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点带着孩子想要回青岛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岛的。我猜她要回青岛,那是毫无根据的,就凭着她的脸色不对,或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其实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凭着看脸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马伯乐好像从大险里边脱逃出来似的,又感激,又危险,心情完全是跳动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飘忽忽地不可捉摸的在风里边的白云似的东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起着悲哀,他不知为什么他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时时往上涌着眼泪,他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有些胀痛。

马伯乐连饭也没有吃就躺在**去了。

太太问他头痛吗?

他说“不。”

问为什么不吃饭呢?

他说“没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问了,太太坐在桌边跟孩子们一齐吃饭。她还喝了几口汤,也分吃一点蛋炒饭。

太太离开家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之中吃的尽是旅馆的包饭,一碗炒豆腐,一碗烧油菜……不酸不辣的,一点没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来,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尔借了隔壁的赵太太的烧饭剩下来的火,炒了一个蛋炒饭。而赵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蔼,给她亲手冲了一大碗的高汤。这汤里边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酱油。本来这高汤之类,她从来连尝也不尝的,而现在她竟拿着调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馆里边把她熬苦坏了。而隔壁三十一号房间的赵太太,是一个很瘦的、说起话来声音喳喳喳的一个女人,脸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个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岁了,满脸都起了皱纹。大概是她的喉咙不好,她一说起话来,好像哑子的声音似的。

“你看可不是那包饭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惯,我们来到这旅馆头三天也是吃的旅馆的饭。我一看这不是个永久之计,我就赶快张罗着买个煤火炉……我就叫茶房买的,谁知道这茶房赚钱不赚钱,这火炉可是一块多钱,从前这上海我没来过……你说可不是一个泥做的就会一块多钱!”

马伯乐的太太说:

“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来。”赵太太说:

“可不是嘛!我就说不来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说非来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紧的。”

马伯乐太太说:

“男人都是那样,我们孩子他爸爸也还不是一封电报一封信的,非催着来上海不可。来到上海我看又怎样,上海说也靠不住的,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汉口、四川……都往那边去了。”

赵太太说:

“你们不走吗?我们可打算走,不过现在走不了,打算下个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没有工夫来接我们。我一个人带着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没办法的。听说最近淞江桥也炸了,火车到那里过不去,在夜里人们都下来从桥上摸着走过去。听说在淞江桥那儿才惨呢,哭天叫地的,听说有些小孩子就被挤掉江里了。那才惨呢……说是有一个老头背着孙儿,大家一挤,把那老头的孙儿扑通一声挤到江去了。那老头过了桥就发傻了,和一摊泥似的就在江边上坐着,他也不哭,他也不说什么。别人问‘你怎么不上火车呢?’他说他等着他孙儿来了一块上火车……你说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孙儿还会从江里爬出来似的。后来那老头可不是疯了!有好些人看见他的,我们有一个亲戚从淞江来说的。”

马伯乐太太说:“你们打算到哪儿去?”“我们打算到汉口。”“在汉口可有亲戚?”“我们有朋友。”

就这样随便的说着,蛋炒饭就已经炒好了。赵太太看见蛋炒饭已经炒好了,就赶忙说:“吃蛋炒饭配着高汤才最对口味……”

赵太太于是就着那个炒饭的热锅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进去,不一会,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为锅边上有油,就咝咝地响。等那开水真正滚得沸腾的时候,赵太太忙着拿过酱油瓶来,把酱油先倒在锅铲上,而后倒在锅里去。酱油一倒在水里,那锅底上的开水,就立刻变成混洞洞的汤了。而后又拿出天厨味精的盒子来,把汤里加了点味精。

马伯乐太太看了赵太太的那酱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尘,而且瓶口是用一个报纸卷塞着。她一看,她就知道那里边的酱油不会好,不会是上等的酱油。因为马伯乐家里永久吃的是日本酱油。

马伯乐太太一看了赵太太用的是天厨味精,她就说:

赵太太一听,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连忙就说:我们从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厨味精是来到上海才买的。赵太太说完了,还觉得不够劲。多少有些落人之后的感觉,于是又拍着马伯乐太太的肩膀说:

“味之素是日本货,现在买不得啦。马太太……”

那碗高汤一转眼也就烧好了。马伯乐太太端起那碗高汤要走的时候,赵太太还抢着在那汤皮上倒几滴香油。

本来马伯乐太太一走进自己房间的门就想要向丈夫讲究一番隔壁的那赵太太是怎样寒酸,怎样的吃着那样劣等的酱油,但是因为汤烫了马伯乐的手的缘故,把这话也就压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这话想起来。刚想要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拍着马伯乐的腿:

“隔壁住着的那赵太太真可笑……她也爱起国来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说……”

太太说了半天,马伯乐一动没动。她以为或者他是睡着了。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来,马伯乐用牙咬着那手帕的中角,咬得很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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