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太太出来了,红着脸道:“进才,你怎么信口胡说?好在张表弟不是外人,要不然,说我们无聊。”
邓进才头一昂,脸上现出了得意的颜色,笑道:“你妇道之家,懂得什么?我向表弟说这些话,正是表示我能艰苦奋斗。妇人家眼皮子浅,看着物价涨五倍的时候,你就吵着要卖掉,现在怎么样?”
她听到“药价高涨”这句话,心窝里一阵奇痒,也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道:“表兄和我说这些实话,当然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还可以自食其力,决不揩你的油,可以尽力而为。”
表嫂高兴起来了,说了一句大方话,眉毛一扬,笑道:“照码子算,也不过六七百块钱的本钱,值什么?”
她这句话倒提醒了我,心想七百块钱本价,照码加二三十倍,是二万元了。她还未必是实话。这两支破箱子,竟要值好几万。
我一犹豫,邓进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箱子里,也不完全是值钱的药,奎宁丸就有两千来粒。”
我说:“那也不坏呀,现在奎宁丸价钱很贵。”
邓进才道:“当然是比平常值钱的多,可是把药熬到现在没有卖出去,我夫妻两个,也很吃了一点苦,没有钱花,在街上当了两个月难民。最近我看到时局要好转了,才卖了一点药撑起这个破家。刚才我是送药品给人看,他也说不敢全买,怕快要跌价。你在新闻界,消息当然比我灵通,你看我们还要抗战多久?”
我想他们发财之心太甚,故意和他们别扭一下罢,笑道:“表兄一见面,我就要告诉你这喜信的。因为正听你说这有趣的故事,没有告诉你。昨天我得着极端靠得住的消息,日本在这几天之内,要发生总崩溃,不出两个月,抗战就要结束。”
表嫂听了这话,脸色一动,说道:“不会这样快吧?”
我说:“我们是中国人,就希望中国很快的胜利。纵然没有这样快,也要作这样快的打算。”
邓进才道:“那自然。这样说,我药品趁早卖了罢。”
我微笑着,没有作声。正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个蓬着短头发,面黄肌瘦的人,坐在对面敞地的石头上晒太阳。单裤子外,露出两条黄蜡似的瘦腿,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袄,向外冒出好几块黑棉絮,鼻子里哼哼不断。
表嫂道:“讨厌,这死老王,天天到我们门口来哼着。”
那个人哼着道:“啊哟!看在同乡份上,在这门口晒晒太阳也不要紧,何况俺在府上做了两个月工?”
我听那人说了一口皖北话,就走出门来,向他问话道:“你是哪县人?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他听我也说着乡音,露出尖嘴里几个惨白的牙齿,向我笑了一笑,点个头道:“先生,俺本来是个好小伙子,在这里和几家下江人挑水,一个月也可以挣百十块钱。原住在邓先生厨房里,和他老人家也挑过两个月水,他不给工钱,俺不给房钱。不想得了一个三天一次的脾寒,一个月来,弄得俺一点气力没有。”
我说:“你不会买两粒奎宁丸吞吞吗?”
他摇摇头道:“吞不起!一块钱买不到几粒。一天要吞好几粒。”
我就联想到邓进才箱子里有两千多粒奎宁丸。凭着老王是千里相依的同乡,也应该送他几粒丸子,何况还帮过两个月的工呢?我有这种亲戚,我是一种耻辱。我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气了,扭转身就走开。
还没有走十几步路,那老王在后面叫着,晃里晃**追了上来。
我站住问他道:“你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老王哭丧着脸,皱了眉头道:“照说,我不应该向你先生开口,不过我看到你先生这样子,是个仗义的人,总可以……”
我道:“你说罢,在我的力量上做得到的,总可以。”
老王道:“我有个本家兄弟,在公路上服务,我想去找找他。他们常跑昆明、仰光,应用的西药很多。”
我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多少钱川资?”
老王道:“我只好慢慢走了去了。一天走不到,走两天;有两天的店火钱就可以了。”
我并不是那样豪侠的人,但我也不是那样悭吝的人,就掏了两元法币给他。我心里还想着,这实在无济于他的病,这还不够买四粒奎宁丸的。可是,他不忙接法币,竟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十指叉住地面,向我磕了一个头。
我“啊哟”连声道:“这还了得!”
他站起来,在黄蜡似的脸上,垂了两行泪,说道:“先生,在今天,两块钱不算多;但是,我们萍水相逢,难得你肯帮忙。这里熟人多了,我天天去求人,慢说给钱,一见我就板着脸子。”
我说:“你每日三餐饭由哪里来?”
他叹了一口气道:“哪里还能论餐?讨一日,吃一日,讨不着就饿。我在家也是一个壮丁,多少可以做点事,谁教我跑到四川来的?”
我道:“这样说,大概你今天没有吃饭,我再帮你一点忙。”因又加了一张五角的角票,笑道:“你去买两斤红苕吃罢。”说着,把钱都交给他,我就走开了。
过了两个月的样子,一天,我由城里搭长途汽车下乡。这汽车司机在登车之前就和人咕噜着说:“早就有话了,调我跑两趟昆明,还是要我开这短程。”
我心里就想着,太勉强他了,恐怕会在路上出乱子。果然,汽车开出去十公里,抛了锚了。据司机说:“机件是无可救药,乘客请下车罢。”我向来能走路,到家只七八公里了,就慨然地先下车来。
车子所停的地方,是个山坡下,山坡上新盖了一幢洋式楼房,门口挂了丈来长的直立招牌,是一家运输公司的堆栈。楼栏杆边站着几个人,对了下车的旅客微笑,他们似乎了解我们所演的是一幕什么喜剧。我是个新闻记者,对于这种讽刺,当然有极深刻的印象,低下头,我就匆匆走开了。
但是在那些看笑话的人群里面,有人喊着:“那位穿蓝布袍子的先生,请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