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当晚只为报恩心切,又和黑摩勒一见如故,本心看不起二林兄弟,所以独断独行,任性而为,实则始终仍是女铁丐花四姑的死党,并无二意。钱、陈二人一经出山,未生事故,便算对于南明老人交代过去,不复再在心上。当广、浙两帮借他讲理,事一发生,早就担心浙帮势盛,能人太多,不惜破例向人求助,专人往请这一僧一道。自己也知性情不好,以前都得罪过,又是多年生疏,未必能够请到。只为花四姑再三恳托代约能人助拳,以免到时丢脸,不得不试碰一下。后来去人归报,僧道俱往两广云游,不在庙中。花四姑因这一僧一道本领高强,仍不死心,径命原人又往两广追去。
查洪眼看日期越近,音信全无,方恨二人不给面子,忽见应约同来,并还代约了雷应父女,不由兴高采烈,喜出望外。他本气壮声洪,加以酒后兴豪,旧友重逢,越发肆无忌惮。苗氏弟兄得信欢喜,自不必说。那些来客,见一入山口便有人盘问,晃动号灯,没走一半路,主人便即率众迎出,又见查、苗诸人高声笑语,俱以为防备周密,外人不会走进,都是自己人,无庸避忌,于是主客双方全都随意说笑,空山回应,听出颇远。
二人脚程迅速,查洪又是刚走不久,一会便被掩在身后。及至查洪和双方来人见面叙话,同往谷中走去,黑、江二人尾随在后一听,才知花四姑和广帮所约能手甚多。单自己知道的那雷应父女和那一僧一道,已然够人应付,何况内中还有郭云璞和吕宪明在内。这两妖道俱是昔年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不但精通飞剑,还擅好些邪法异术。因当年峨眉派教主妙一真人承继道统,光大门户,到处诛戮异派妖邪,无处存身,郭、吕二人同门至好,又最好猾,看出情势不妙,竟自背了师门,借故滇南访友,一去不归。彼时各正派正举全力扫**妖邪,二人忽然失踪,以为又遭正派毒手。二人却偷偷同回吕宪明的俗家,变卖田产,隐姓埋名,隐居长沙桃花村中,避了多年,不曾出世。近年来因对头强敌多已道成仙去,重又出现,仗着飞剑法术,渐渐故态复萌,并在闽、浙山中辟了两处道观,各收恶徒。所幸惊弓之鸟,仍有许多顾忌,不常出头露面,恶迹还未十分彰明。
去年黑、江二人便又听师长说起,还嘱遇时务要小心退避,不可迎敌,闻言不禁骇异。因见对方只管高谈阔论往谷中拥去,意还未足,仍打算尾随深入,探个仔细。眼看随抵谷口,正要掩身深入,二人猛觉眼前白光微晃,方觉不妙,身已不能转动,被人挟去,凌空而起,和腾云驾雾一般往来路飞去。
江明先虽吓了一跳,离地以后,便觉出来的好似熟人,又朝山外飞去,料知不是外人,始终未动。黑摩勒自从出世以来,从来没有吃过别人亏、未免气忿,飞起不远,觉着身能转动,因脸朝侧面,看不出来人形貌,正在暗运真力,待要强行挣落,忽听身旁喝道:“强敌少时即至,快随我走,不许妄动!”黑摩勒听出语气不似敌人,这才明白来的是位前辈高人,方停挣扎。来人已挟二人舍却正路,往斜刺里高崖上飞越过去。刚刚飞过崖顶,便听一种极细微的破空之声由山口那面远远传来,跟着身也落在实地。未及回望,来人已先低语道:“你两个先见识见识敌人是什么来路,省得日后专一胆大妄为。”二人本已瞥见来人是个矮胖长髯老者,并非所料素识人物,闻言不暇回答,那破空之声已由远而近,忙抬头一看,只见几条红线夹着一道尺许长的黄光,流星过渡般由高空中飞过,直往花家所居深谷一面投去,一瞥即逝,知是剑仙一流,好生惊异。回顾老头,仍立身后,连忙一同下拜,叩问姓名。
昨游武夷,无心中遇到一个峨眉漏网的五台余孽,探悉广、浙两帮丐头在此借他讲理比斗。本无心管此闲账,一则华山派余孽郭云璞、吕宪明也在助纣为虐;二则浙帮中有我老友在内,既知敌人势盛,不容袖手,本定到日再来,今日闻得晓星住处,赶来探望,又遇到江贤侄的令师,得知郭、吕二贼已和广帮恶丐动身前来。算计今晚必到,你两个此时恰用甫明老人令符往花家要人,难保碰上。惟恐人小胆大,不知利害轻重,吃了人的亏。他二人尚有他事,无暇前来。我已听狄遁说起过你二人的资质,颇想一见,特意赶来,到时正值你们送走查洪,尾随在后。小小年纪有此胆智本领,果然可爱。先想由你们闹去,好在有我暗中保护,纵被识破,也无妨碍。快到谷口,忽听远远飞剑行空声息,知是妖道等赶来,这两妖道俱是以前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妖法飞剑,厉害非常。
便我也只能勉力抵御,难占一点上风,因此将你二人带走。你所接的人已在途中。先遇此事,已告一段落,由他自去,无须再往相见。可随我回到虞家,乘这四五日期限早作准备。我送你们到后,尚须往约能手,迟恐无及。我们走吧。”
二人一听,知道来人便是闻名已久的天山飞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与司空晓星、陶元曜诸位师长俱是多年莫逆之交,双双重又下拜。正述仰慕,马玄子已催二人起立,一手揽住一个,将脚一顿,一道白光凌空飞起,先顺崖后低飞,快到山外,方始破空入云,疾如电射,不消片刻,便达永康,径往尧民后园之中落下。
二人一看,只江明的师父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一人在彼,忙即上前拜见。马玄子和陶元曜匆匆说了几句,便自飞去。黑摩勒一问,才知晓星已因约入外出未归,陶元暇为等马玄子回来商量,来此相候,已就要走。二人禀过花家虚实。陶元曙行前嘱咐二入:
“广、浙两帮约会已定日期,还有五天。在此期中,不许再往金华,到日自有吩咐。”
黑摩勒因已答应查洪,不便失约,当时未怎么回答。尧民后园自从晓星久住,便不许人再进园去,只有执役二童司空见惯,又因晓星嘱咐,守口如瓶,勿须避忌,所以诸人随意往来,一点也未惊动主人。
黑、江二人恐江母、小妹悬念,送走陶元暇后,便即越墙飞出,赶往舜民家中,径由江母所居后园人内,见了江氏母女,说了经过。江母听说一娘母女现居金华,便朝小妹看了一眼。江明恰好看见,便问:“阿娘姊姊,认得蔡大娘么?”江母未及答话,小妹先抢答道:“我和她母女素昧平生,怎会认得?”江明见状越觉可疑,便存了一分心,知小妹不会吐口,便不再间。谈了一会,黑摩勒始终惦记和那断臂丐斗上一下,对小妹说:“持有司空叔手条,托方岩一个断臂花子转交丐仙吕师叔,实为姊姊取衣之事,明日须要早起,告辞先睡。”
黑摩勒知江氏母女不放心,力说:“伯母姊姊请勿担忧。花家煞有能人,此事不同儿戏。我弟兄不去便罢,就去,也必先对司空叔说过,定必小心在意就是。”小妹喜道:
“只要不多事和人动手,郭、吕二贼和老乞婆即便明知仇敌,见你二人这点年纪,也必顾全颜面,不会为难。查洪又是怪脾气。除非你们自我无趣,就有嫉恨的,也干看着没奈你何。大弟既听愚姊之言,还有什不放心处?请安息吧。”
两小弟兄回到卧处,同榻抵足,又商量了一阵。黑摩勒虽然胆大,也觉别人尚可,郭、吕二人俱精妖法飞剑,实不好惹,这二次前往,锋芒务要敛起。江明却说:“此去既不出手,有何意味?坐视妖道猖狂,反而生气。与其在花家枯守,还不如候到正日,随诸位师长伯叔同去呢。”黑摩勒从不失信于人,闻言暗忖:江家大姊正不放心他兄弟,就此撇下独往也好。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且等明日方岩回来再打主意。各自睡吧。”江明信以为真,竟自睡去。黑摩勒直盘算了一夜,略微合眼,天色已明,匆匆爬起。洗漱完毕,小妹走来,叮嘱二人归吃午饭。黑摩勒说;“今天须往方岩散钱,恐赶不回。打算在外买吃。”并把北山查洪之约业已作罢说了。小妹闻言好生喜慰。
二人辞出,先往尧民家中去寻晓星,仍未相遇。黑摩勒昨要的银钱已代备好,放在桌上,共是百十两碎银子和百十串大钱。江明说:“这多的钱,多有累赘。”黑摩勒说:
“我有法子,你不要管。”随命小童向厨房借来两个竹篮、一根扁担,将银钱分两头挑起。正开后门往外走,魏良夫和钱新民忽然走来相见。一问黑摩勒,只得说了大概。良夫便说:“方岩会期仅剩两日,早欲往游。二位小侠有此义举,我二人也有一点余钱,同往施舍如何?”黑摩勒不便拦阻,便请二人将钱取来,由己代散。同行无妨,到了那里须作素不相识神气,须俟散完招呼,始可同在一起游玩。良夫也没想到内中还有文章,忙令人将钱取来。二人共凑了三百银子。尧民昨受感冒,在上房养息,也没告知。新民欲令下人将银子全换成制钱挑往,人随后去,黑摩勒力说:“无须,银子也无须兑换。”
黑摩勒知道此时尚早,二人还有好些耽搁,如有什事,到时早已过去,银子又多出一两倍,越发高兴。随后作别,由后园门溜出,转向岩下大路,如飞往方岩胡公庙跑去。
香汛将终,沿途游人香客络绎不绝。二人年纪既轻,黑摩勒身更瘦小,长就一副怪相,却用一根长大扁担挑着百多串钱,步履如飞,朝前疾奔,加上跑起来快得出奇,晃眼便被越出老远。游人见了,无不惊奇万分。有那上次见过他散钱的人,再添枝加叶一说,于是越传越远,连那本不打算去的人,也三三五五随后赶去。
黑、江两人一心想在良夫新民到来前和断臂丐较量一下,只顾飞步前驰,别的均未在意,一会到达方岩。正走之间,忽见七八十个乞丐齐声呐喊“来了”,蜂拥而上。黑摩勒先只当是上次散钱群丐多认识自己的缘故,眼看迎头,暗忖:以前连来两次,这里叫花极为本分,从不强讨恶索,施舍由人,永不争抢,并且散在沿途,各有地段,岩脚下人数寥寥,怎会聚了这多,声势汹汹,一拥而来:念头一动,猛想起前日断臂丐相戏之事,料又是他怂恿,不禁有气,这时双方相隔只得丈许,立即厉声大喝道:“这里不是地方!可去书院前空地上,由我看人发放。”
群丐意似不服,刚刚一声呼噪,黑摩勒业已身随人起,脚点处一跃十来丈,连人带挑,竟从群丐头上飞越过去。江明紧傍黑摩勒身侧,见他越众飞起,也跟着纵身飞起,因没挑着重担,又是有心炫耀,比黑摩勒飞得高远得多。岩上下游人见状,不由轰雷也似起了一片喝采声,半晌不绝。群丐原是受人指使,见此情形也都相顾失色,不敢再闹。
黑摩勒仍若无事人一般,飞跑赶上江明,头都未回看一眼,径直往书院前空地上跑去。
经此一来,上下游人俱往一处凑拢,纷纷尾随在二人身后,等到书院前,人已越聚越众。
黑、江二人先择一平地突起两丈多高的怪石,带了钱挑纵身上去,朝下面高声喝道:
“适才苦朋友们俱请过来,我有话说!”群丐闻呼,齐声应诺,朝石前围去。黑摩勒见断臂丐等均不在内,好生扫兴,心想且将银钱散完了再说,便笑对下面道:“实不相瞒,我和诸位一样都是穷人,此来散钱,既非炫富,也非沽名。只为昨日来游方岩,恰巧身上带有别人给我的酒钱,看见诸位沿山上下募化,心想会期将完,我虽穷人,还有长辈伯叔随便给我花用,诸位却是没有,意欲慷他人之慨,讨些来分与诸位。因不知道人数多少,才把银子换成零钱,按人分散,借此查点人数,以为再来分送之计。无心之举,不曾想竟把贵行中一位断了臂膀的朋友得罪。后寻他不在,留话旁人,要我第二天来此寻他。昨有要事,无法分身,今日一来为践那日送钱之约,就便向断臂朋友领教。现时他未在此,他爱吃酒,想必还在醉乡,没有到来。天气还早,不妨多等他一会。日前计算,岩上下共是三百四十六位苦朋友,另有五位不在其内,也许还有遗漏。照我今日向人募来的钱、银两样计算,大概每位可以分得一两多银子或是一千多钱。不过银子多是整块,来时匆忙,忘带夹剪戮秤,懒得回取,全凭手掐,分两不会一律,各人凭运气,请不要争多论少。我知这里苦朋友岩上下各有地段,如能破例,都请到这里来一同分散,省我点事最好。否则也请把本段的都请了来。如若来迟,我只照着面前的人散放,只一离开现地去往别处,任人多少,也不再补送了。如有人遇见断臂朋友,也请关照他一声,说他想收作徒弟的小孩,现来应约寻他,向未来的师父先学点乖,此时他正向苦朋友们送钱。他虽也是穷人,但还不是贵行,既不犯贵行中规矩,也未背人发狂欺人。只是拿尊长朋友赐赠银钱,对苦朋友们表点敬意,散完即去寻他。要想收我做徒弟容易,说点便宜话,或是支使人出来扰闹,大可不必,徒自耽延时候还在其次,如再因人一闹,我见诸位不肯容我尽心,我将这钱留来买醉,岂非无趣么?”
黑摩勒目光何等灵敏,先见七丐不随大众一齐上前,遥立旁观,面貌俱生,不似前日见过。方岩花子以残废和年老的占最多数,年轻的极少。这七丐都是年纪不大,内行人眼里看去,个个都是体格坚强,真力弥满。那说话的两个更生得年轻秀气,尽管风尘肮脏,精悍之气依然现于眉字,一望而知为隐迹风尘中的奇人异士,便留了心。
江明更因侯绍说那断臂丐和阴阳脸的一个,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不大好惹,知道这类恶丐心狠手辣,阴毒狡诈,连丐仙吕渲那么严肃的帮规,门下都会出了许多败类,人性不一,可想而知。自己这一上来便即炫耀本领,黑摩勒适才又说出那样有骨子的挖苦话,惟恐遭人暗算,随处都在留神。一见七丐溜去,并未向人丛中仁立,径自分别绕出人后,相继失踪;只有一丐身量最高,左耳只剩半个,比较易认;去时恰值山坡下爬上两个乡民,两下几乎僮上,这才看出去处是院侧一个崖坡,下面深草没肩,丛树密茂,极易隐身匿迹。七丐由此穿行,所以不易看出。再往前仔细眺望,当头一丐已在前面丛草中现身,正往书院后面树林中绕去,知道林内必是对头聚集之所,心中一动。暗忖:
双方师长多半深交,本算是一家人。断臂丐说话虽然狂妄,黑哥哥也大气盛,本不知道来历,怎能全怪对方?昨晚劝他径寻断臂丐转交司空叔信柬,使其自愧,不和他斗,偏是不听。那信现在自己身旁,何不偷偷赶往,见机行事?如能解脱这场是非更好,否则使对方知道彼此渊源,动手时节也可互让,不致真成仇敌。想到这里,便说要在野地出恭,悄悄循路赶去。
黑摩勒见话完群丐齐声谢诺,毫无异状,算计先走七丐敌党必是看见自己不好欺侮,偷偷溜走,径寻断臂丐、阴阳脸等首脑,商议如何设法对付自己,找回场面,下剩俱是庸庸之辈,懒得多说。决计先散钱,钱完上面群丐得信不来,必为地段帮规所限,说不得还须往岩上一行,好歹将银钱一齐散完,践了前约,再寻对头较量。便令下面群丐,十人一排,上面站好,随手将竹篮中钱抓起十整串往上掷去。彼时银价,每千钱也值两多银子,足够一个人三五月的用度。花子们自是纷纷喜谢,欢声雷动。旁观的人众见此义举出诸一二幼童,又有那大本领,又是希奇,又是称赞,众口喧腾,议论不绝。
黑摩勒先见群丐拦路喧拥,似欲抢夺之状,以为这些穷人不知好歹,善门难开,如换旁人,岂不反为所窘?可见其穷,实由自取,不值怜惜,只为言出必践,心早凉了一半,断定散钱时必要闹鬼冒领,故作随意散放,漫不经心,暗中将一整串钱绳捏断,藏了几枚在手里,两眼留神偷视,准备一经发现便即加以惩治。谁知这些乞丐俱极本分,感德知恩,自经吩咐,老是十人一领,各找熟人相好,等在一旁,挨次而前,一点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