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说他家大人不出来,不和他们动手。偏生这孩子性子大急,又怪我风景看出了神,懒了一懒,打算让他占点便宜算了,想不到这里的人也是这样脆弱,我不还手都禁不起,大人见面,怎好意思呢?”众人闻言,益发暴怒。有的竟将身旁暗器取出,觑定狄遁打去。谁知狄遁竟似浑身长有眼睛,闪躲从容,也不见得过分敏速,和走马灯一般,一任众人四面围住,拳脚交加,暗器乱发,一下也未沾到他的身上。有时对面夹攻,吃他轻轻闪过,自己人还几乎受了误伤。狄遁笑道:“我和你们玩玩罢了。你们见我让你,还要动铁家伙,东西虽小,比你们却结实得多、莫要不知进退,一不留神伤了自己,不好看呢。”说时,众人见他始终没往起纵,意欲用暗器,四方集中,一齐上手,互相一递眼色,各擎镖弩在手,虚晃一招,扬手齐发。忽听狄遁哈哈笑道:“你家大人出来了,我懒得和你们玩了。”声随人起,平地一纵十多丈高远,向楼前飞去。
听到未句,笑声已由众人头上飞渡。同时楼门内也有一人口中大喝:“徒弟门快些住手,我来了。”跟着飞身纵出。一来一去,差不多都是一般高远。就在众人闻声愕顾之间,主客二人已然会到一齐,叙起话来。众人见师父出来,胆气顿壮,忙一窝风似赶去。这时马连业已缓醒过来,虽还强忍咬牙没有出声喊痛,但那一双阴毒狠辣。久惯暗中伤人的双手,一只已是齐腕节骨折断,青筋奋起,肿高寸许,另手除拇指外,四指反翻拗折,竟连筋肉一齐断裂,成了一个秃掌,仅剩点微皮,挂在上面,鲜血淋漓,即便医好了伤,也成废物。尤嘉终是内行,一看这伤,便知来人内功超群,平生未见,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就乃师亲身临敌,也未必占得上风,始终没有上前,刚将马连救醒,恰好乃师纵出。恐众人胡乱说话,少时越发不好下台,忙抱了伤人赶去,身还未到,主客双方已自动手。猛然心中一动,想起楼洞内存有许多财货和紧要物事,少时师父胜了还好,败了如何回取,念头一转,正遇曹豹听众人乱喊“马连受了重伤”,不顾看打,迎前慰看。尤嘉便朝他使个眼色,令其同回取金创药给马连医伤。曹豹素来怕他,只得随往楼上跑去。匆匆给马连上了止血定痛的伤药,忙着往内洞去收拾细软财物。见马连仍是眼含痛泪,咬牙切齿,并不随行。
尤嘉暗笑他大没骨头,平日占惯上风,一旦负伤便挺不住。方要转身,忽听马连长叹一声道:“师兄慢走。”尤嘉因事情说紧就紧,已然为他耽搁些时,加以师兄弟情感又恶,实无心听他再说闲话,忙答道:“师父命我二人往后洞办一件要事。师弟有话,少时再说吧。”说完,便往里走。马连厉声叫道:“我死在眼前,你二人尚记着我以前的过节么?”说时情急,用力大猛,身子晃了两晃几乎晕倒。尤嘉猛想起马连来时,全是自己半扶半抱,好似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身功夫,近年又从异入学会采补一术,虽近女人,并未泄精,何致如此脓包,闻言好生惊讶,随口问道,“你受伤虽重,何致如此?师兄弟好好的,谁又跟你有什么过节,我实奉师命有事,一会就出来,给你上二次药。说这伤心丧气的话则甚?”马连狞笑道:“真人不说假话,你明见对头厉害,不是想备后场,便是想趁火打劫。老头子出时,你还没有和他见面说话,有什么事要你去办、你休看那厮厉害,老头子的真功夫,你在随他多年,也只是得皮面。我也是前年起替他置了外家,靠内线的牌头才得清楚。今日虽不定能取胜,至少也和那厮支持个一天半日,哪会随便给人做翻?只管放十二分的心。我们近年虽然面和心不和,总算多年师兄弟一场。我此时内伤比外伤还重十倍,也是自己不好,先算计人,中了老头子的诡计,平日又伤人太多,行为太狠,才有这场结果。否则就把我两臂砍断,也不会晕死过去。你当老头神拳绰号容易得来的么?”
尤嘉先仍不耐,及听说内腑已伤,又称赞乃师的本领,自己相随多年只是皮相,才想起马连昔年对人,表面上最是恭顺谦和。自从前年起改了态度,言行狂做,目无同流。
最怪是他和师父时常借故出游,行前往往背人私语,如有要事,回来也是先后脚,好似师徒二人并走一条道路,归来有所获,却又不似有所营谋。可是马连艺业大进,师父也人前背后不住告诫数说,大有厌恶之意,出进仍那么密切,其中必有原因,便答道:
“你这都是气话,我往后洞,果如你所言,是防备万一,并不知你受了内伤。有什么话愚兄无不照办,只莫多心好了。”
马连方收了狞容,苦笑道:“我本江百绿林中人,十年前为一镖客所伤。我知他是老头师侄,千里来投,用尽不少心机,看出老头子私心大重,上等功夫绝不传人,简直无法下手。五年前,我忽发善心,偶然用三百两银子救了一家老少性命,还代他报了大仇。这人姓贾,老夫妻带着两个年轻女儿,都有一身好功夫,自在官府手中逃出。因一向生活用度都由我一人供给,感激非常。其实我却是忽动凡心,看中他那女儿姿色,恐他不好说话,下的苦磨功夫,日子一多,水到渠成。没两年老夫妻先后身死,死时硬要将长女嫁我。我还假作了一阵,才行答应,潦草在天目山中成礼,从未对人说过,婚后甚是恩爱。尚有小姨未嫁,色比乃姊略差一些。这日我和内人三姑说起学艺艰难、旧仇未报许多恨事。她给我想了一条美人计,说她长兄流亡多年,生死莫卜。她父原想两女招婿,接续香烟,非令嫁人不可。既有此事,何不叫小姨四姑嫁我师父?同床共枕,日子一久,总可套出真情。我知老头子生平不近女色,事原无效,但日前他曾说他是世代单传,如今年逾半百,名成利就,膝前并无子息,想不到为了武功,反断祖宗香烟,言下颇有悔意。此计能行,也说不定,不妨试试。恰好那年老头子往西天目去访友,便命他姊妹假作往庙里进香。我找了一班小毛贼劫道。老头子虽是多年独脚大盗,可是不值当的决不下手,又爱打个抱不平,遇见这类毛贼,只要见难就退,也不轻易伤他一下。
遇上果然伸手将毛贼吓退。姊妹二人装着吓破了胆,要他护送回去,路上献尽殷勤,到家又百般款待。老头子见她两个弱女僻处深山,心中奇怪。一盘问,才知大的一个有武功极好的丈夫,附近人家都有耳闻,不敢欺负。姊妹厮守,又不出门,这次为给死父母添冥福,才遭此事。丈夫归来,定必登门叨谢。老头子生平没和女人长谈过,见二女貌美性柔,又极能干,谈吐又好。一问丈夫是我,甚是欢喜。起初不过偶一动念,还不好意思挟惠为婿。经不起我百般怂恿,才活了心。老头子偌大年纪破戒,不好意思对他老家中的侄儿,婚时,只由我夫妻赞礼布置,婚后仍令和我同住,上前年说带我往北五省访友,一去多半年,便为了此事。我令四姑将他绊住,假着山居怕遇强暴,要老头子教她武功,一味装呆卖傻,不时枕边讨教。老头子临老得少妻,为美色所惑,想她速成,不惜把独门绝招加意传授,有问必答,只再四叮嘱,不令告我夫妻。最后一次,用酒将他灌醉,更连生平不传之秘一齐说出。我这里大功告成,方在加紧背人勤习,不知怎的被他看破。他怜爱四姑,并未发作,对我更是不动声色,最后向四姑说:‘我还精采补之术,学会了,不特男女都有奇趣,于内功更有大益,可以事半功倍。’四姑略微一学,果然又去告知内人。老头子连日颇疑她代我行诈,教时百般叮咛,切勿泄露,心中内愧,又是床第间事,本不教对我说。内人怎肯瞒我,依旧和盘托出。我正因所学进境太难,他越看重,我越要学,谁知他心阴计毒,惟恐我本领与他并肩,仍由四姑代传,却又不肯教完,隔些日学会一点。我夫妻只知照法行事,最后有一次竟破了我的真气,因亏耗大过,至今不能复原。情知上当,已自悔无及,在学会他许多绝招。论本领虽比你们稍高一筹,和他比,却终身没个指望。就这样,我去年春天还往江西把仇人杀掉,雪了大恨,但内功真力已不能贯满全身,只能伤人,不能受伤,适才见那对头扎手,本想出其不意,用重辣手致他死命,加以贪功心胜,防他眼快躲过,双手齐用,内藏变化,同时抓上固然是死,就一手抓到也难活命。我手已快沾身,他还未躲,以为敌人万难逃生。
不料他那气功竟如此超群,我用的力越猛,吃的亏越大,手抓到他身上,只觉微微一软,便似有万斤潜力,其坚如钢,反震出来。当时只听喀嚓一两声,心腹当的一震,指掌骨节齐断,奇痛彻骨,心中慌乱,知道不好,连忙倒地,熬着大痛,妄想把气缓匀,哪里能够?同时脏腑已受极重震伤,至多还能活到明日午前。你看我说这一席话,通体是汗,中气已塌,接不上来。这药只暂为定痛止血,哪能望好呢?此去西天目,尚有两日途程。
我一走长路,死得更快。我夫妻甚是恩爱,去年新生一个男孩,我死之后,不论你们被人赶走也未,务望持我一物为记,交与内人。等我儿一交三岁,便由她姊妹同求老头子收到门下,从小练起,等有了根底,再遍访能人为师,学会惊人本领,去至北天山找这姓狄的仇人报仇。再说今天的事,老头子表面上忠厚,内里好猾取巧,阴毒险狠更胜于我。他如真打不过人家,让了地方,必有一些交代的话。他妻已然有孕,所藏财宝决不舍弃,不是事后运往西天目,也有一个后手,你操心算是多余。最好只取你二人自己的银钱衣物,少管他事为妙。不信,你就试试。我这人沟死沟埋,路死路葬。老头子占得上风自是幸事,否则听天由命,只把拜托你二位的话办到,别的就不用管了。”
尤、曹二人闻悉乃师许多阴事,把近两年一切的疑团打破,心想师父为人如此阴刁,在虔心随他多年,所得仍是平常。曹豹还不怎样,尤嘉已自心生内叛,不由稍变前念,更想假作防范,浑水捞鱼,应道:“师弟放心,你说的话,我必照办。但是今日大敌当前,胜负难知,总是多留点心的好。拼着师父见怪,也须往后洞料理一下。你且在此少停,我和曹师弟去去就来。”说罢,同了曹豹走去。马连见他目光乱转,知道离间之计已成,望着二人背影狞笑了两声,又看了看两只断手,把心一横,咬牙切齿,猛伸四肢,奋力一振,便自气绝身死不提。
尤。曹二人赶入后洞,将乃师钱应泰平日藏贮财宝的石库打开一看,仍有数百两散碎银子,此外空无所有,才知马连所料不差。方欲走出,一眼瞥见石壁上满是大小裂纹。
内中一个像只人手,裂口比较光平。猛然触机,忙命曹豹到隔室取块布来包这几百两银子。曹豹心粗,立即走出。尤嘉将身藏弩箭取了一技,用箭尖插入石隙轻轻一拨,果是活口。试再一挑起,掌大一块石头应手而落,内陷一个小洞,看出人工所为,越猜此中有物。伸手入内一探,洞深约有二尺,大约尺半,只摸着一圆东西,顺手取出一看,乃是一个三寸方圆的红木小盒,分两颇轻,封闭严紧,制作尤为精巧,不及开看,连忙揣入怀里。刚将石块安好,曹豹惊慌着走来说道:“马师兄死了,正赶俞师兄回来,说师父和那厮打了好一会。适才那厮却吃了师父一下重的,看去还能支持,手法已慢。早晚恐怕还是师父占上风呢。”尤嘉闻言,心中一惊,便问曹豹对俞正说什么也未。曹豹道:
“我因听师父要赢,恐少时招怪,只说你在洞里找药呢。师父东西想已运往外家,这点点银子要它何用?俞师兄就要进来,还不快走出去!”
尤嘉心中一慌,也忘了放下怀中之物,忙即一同走出,将库门照旧推好。忽然想起盗宝之事,打算二次人内,将小盒放回原处。俞正匆匆进来,喊道:“人都死了,要药何用?还不出去,在此则甚?”尤嘉知他嘴坏,不敢当面放回,只得担忧走出。到了前屋,见马连笔直僵卧,瞪眼咬牙,死状狞厉。正商量如何处置,忽听钱应泰在门外喝道:
好在平日除钱应泰外,余人俱住外楼,没多耽搁,一人用被包裹,余二人便去各房内搜了些散碎银子,由尤嘉抱了马连尸首一同走出。一看场上,除申林、狄遁外,还多了一个老头、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小孩,也不知是敌是友。钱应泰正和新来老头说话,四外指点,外表仿佛行所无事,若不介意,实则面容惨自,在在显出神态勉强,极不自然。
尤嘉当然不愿示弱,首先抢步上前说道:“徒弟们谨遵师命……”底下想说几句将来找后场的门面话,未及出口,钱应泰已接口指着老头,对三人说道:“这位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英雄陶元曜,上前见过礼来。”三人见礼通名之后,钱应泰便向陶、狄二人拱手说道:“今日多承二兄相让,但这蜗居虽小,颇费小弟一番心力,内中零碎东西甚多,暂时不及携带。好在向人借房,自有俗例,怎交怎还。务望二兄与房客代小弟好好保存。异日归来,原物见赐,便足感盛情了。”
狄遁笑嘻嘻道:“地主原本姓申,足下却说是添盖布置,费却不少心力。适才也曾言明,请你拆去,仍还姓申的原样,足下又嫌麻烦。陶老英雄我不知道,小弟游罢江南便要北归,足下再来,又不说个准年月日时,哪能在此久候?我看房是申姓所租,我却是居间人。有道是无中不成约。小弟家住北天山上穿云顶,如不嫌远,到了足下索房之时,在驾一游,先寻我这中人,由我相陪足下到此,令申姓交房,免得陶老前辈世外之人,为此无谓之事劳神。你道如何?”钱应泰明知这两人哪个也奈何不了,开脱一个最厉害的,异日报仇或较容易,闻言正合心意,冷笑一声答道:“今日若非陶老英雄光临,足下这个居间人作得成否,尚难说呢!并非姓钱的怕事,既然足下愿意独任其难,至多三二年的光景,我必亲往北天山拜访便了。后会有期,行再相见,我师徒走了。”说罢,带了一干徒党扬长而去。
这事远因,也由马连用美人计而起。钱应泰老来娶妻,甚是宠爱,因嫌故居离西天目较远,欲在西天目附近山中寻一风景清幽之所建一别业,以便常与少妻相见,以娱晚年,派众门徒四处寻找,久无合意之所。这日尤、曹二人又出相地,无心中找到这所崖洞,地名千松岩。申林奉乃师萧隐君之命,就崖洞外盖了几间草庐,奉母隐居。如若在家,见面言明,也可无事,偏生申林同了老母往朝普陀,一去月余未归。因所居四外山高水险,人迹不到,又无什么值钱重要物件,仅将一些零星用具放入洞中,用石封闭而去。尤、曹二人见那里山清水秀,风物佳美,忙喊乃师来看,先还不知主人深浅,未肯造次,后命门徒连守多日,不见人回,又发现洞内藏有不少破旧书籍,以为是个隐居山中读书的寒士,定是出门谋干功名,所以不见回转。去过几次,越看越中意,又经门人怂恿,决计迁入,满拟主人回来,好歹俱有法应付。
有心除他,不动声色,便就来势略用真力,将他两手指掌骨撞断,脏腑震伤而死。
钱应泰后洞闻报,说有人踏碎木桩,知来劲敌,心中大惊,连忙赶出,见众门徒围住一人,追逐乱转,暗器连珠般乱发,却是沾身不得,喊声“不好”,忙从场中纵起时,狄遁也自见他走出,一看步法,知是正主,也纵起身去。两下对面,狄遁说了姓名来意,因马连这一暗算,把他师徒都看作了大恶匪徒,改了初意,话颇挖苦,似说他不该倚多为胜,仗势欺人。钱应泰早望见马连受了重伤,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但还没想到狄遁与天山飞侠狄梁公父子是一家,冷笑一声答道:“我当初到此,原因空无居人,又是两间破草棚,连候月余。荒山之内有什么地主?不见人来,就此建房迁居。姓申的回来,如若好言相商,谁让都可。他偏要恃强动手,才给我门下赶走。三番两次约人来此,并说他是萧隐君的徒弟。同来的人却是废物。为想见萧隐君一面,手下留情,每次均让他全手全脚回去。不料今日又约你来,未见主人,先用重手伤我门下。这虽怪我门下学艺不精,但足下为人助拳,不按江湖上的规矩义气行事,也难和你再讲情理。不是姓钱的夸口,休说足下素昧生平,从未听人提过,便是姓申的把他师父和天下成名英雄请到此,只要胜得我过,立时情甘奉让,家都不回,转身就走。否则我只好请你和姓申的委屈些时,等姓萧的亲来再说了。”
钱应泰恼羞成怒,再也听不下去,抢口喝道:“姓狄的,你为人助拳,闲话少说。
今日之事,胜者为高。我不能坏我这里规矩,让你三拳,请吧。”说时众门徒已从场上赶到。钱应泰见申林仍立远处,正负手缓缓走来,态甚暇逸,不由迁怒,向众徒使了一个眼色,意似休放他走。众徒会意,有两个便要迎上前去。狄遁见钱应泰强忍怒气、脸胀通红,双手往下一垂,并不施展架势,二目神光足满,注定自己全身,连声道“请”,众徒目射凶光,怒视自己,恨不得生吞下去,便点他道:“事由我借姓申的房而起,事已到我身上,与他无干。他是你败军之将,只把我打倒,他跑不了。无庸足下这般丢眉做眼,引人发笑。”钱应泰心事被他道破,忙喝众徒道:“你们不许乱动,早晚跑不了他。狄朋友请吧。”
狄遁哈哈一笑,仍是长衣闲立,并不打将上去,只用手朝钱应泰离身三尺虚拍了三下,说道:“三招已承让过,请吧。”钱应泰见状,疑他用的百步打空真力,恐是劲敌,虽未闪躲,暗中却用真力,虚迎上去一试,并无所觉,知是逞强,不愿实受让拳的话,一听说“请”,早已蓄势相待,道声“得罪”,反左手走里圈,迎面一晃,缩回护腰右手,同时连续横推出去,双脚大丁字步,右脚前探,身子却随左脚往后一坐。两下相隔,反倒远了半尺,狄遁见他开场只摆一寻常架势,知他重视自己,先发虚招,以退为进,表面上仿佛主不占客,看去寻常,暗中却藏有三环套月的解数。敌人稍微外行,冒昧进招,这一解三八二十四招,招招精奇,休想逃得毒手,乃南宋八大秘传之一。当年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神医马玄子最精干此。以前在叔父家中相遇,曾经细说,深悉它的微妙。否则就凭自己这一身气功,纵不致吃他的亏,如不知底细,应付起来手脚稍慢,岂不叫旁观的人笑话?存心怄气,当时也不叫破,仍装不知。施展家学嫡传,两腿交叉往下一蹲,成一反八字步。双手反掌交叉,喊一声“开”,往外用力一分,亮掌向敌。上面大开大敞,底下脚步却被长衣挡住,形似一个短头的“十”字钉在地上。
谁知掌发出去,狄遁不招架,也不躲闪。钱应泰因狄遁一来,便将一百零八根罡煞桩踏成粉碎,随用气功撞伤马连,早料是个硬功夫高手。见他不躲不架,竟如无觉,疑又存心卖弄。暗笑你单凭这点苦练的硬功便想班门弄斧?我须不比马连,今日且教你带点伤走。说时迟,那时快!念头似电一般转过,早把全身真力运到左手五指上,等掌近敌身不过寸许,猛喝一声“着”,改斫为戳,左手当中三指用了七成劲,往外一甩,照准胸口气穴要害之处戳去,势绝迅急。钱应泰双手用五行砂苦练过多年,所戳又是要害,越是硬功好的人,越禁不起。这一下如被戳上,不死必带重伤,破了真气,哮喘数年而亡。旁观诸人十九以为狄遁骄敌自做,此时双手平分,门户大开,万来不及收回招架,必中无疑,方张着大口,准备喊好。谁知狄遁静如泰山,动如掣电,钱应泰快,他比钱应泰更快。钱应泰眼看三指戳中,猛见狄遁身子不动,胸前往里一凹,指尖一虚,连衣服也未沾上,刚暗道一声“不好”,就这刚看见敌人胸往里陷一瞬息间,狄遁双掌已然同时发动,右手由侧里带着风声,朝钱应泰左时横推过来,跟着左脚向前,蹲身上步,左手叶底藏花,便朝肋下点到。招并不奇,可是身法灵妙,运用神速,真没法躲。
幸是钱应泰久经大敌,功夫纯熟,步法稳练,真力能发能收。当时急于收功,上面虽运用全力,发出去时却留了三成力量在腕上,一戳不中更不再进。见敌人掌朝左时推来,躲既不及,力又上重下轻。如被推中,只往侧一歪,右手不及施为,左半身全交给了敌人,非败不可。忙把气往下一沉,先将身子站稳,就势收回左掌,反时往外撞去。
同时右掌分花拂柳,往上一拨,恰将狄遁左手这一招架过,未被打中。可是左时吃狄遁这一推,身已微往右晃,撞处似重物猛击了一下,隐隐发麻,不禁惊了一身冷汗,哪敢丝毫怠慢!手已交上,忙把三环套月中,圆、转、柔、屈、勾、搭。磨、推、撞、打、切、戳、斫、削、点、拿、剪、破、迎、送、弯、环、动、**二十四字解法,一招紧一招施展出来。
不料钱应泰武功已到上乘地步,盛名之下骤遇强敌,一见情势不妙,逐步留意,把看家本领全施出来。狄遁成竹在胸,以为对方掌法早所熟练,按招应付,绰绰有余,数十照面过去,见无变动,未免稍微大意。钱应泰先也以为他不懂自己这一套神奇掌法,加意施为,以冀必胜,时候一久,留神细看敌人,竟似个中能手,益发戒惧。故意打完一套又一套,看出狄遁想懈怠自己多耗精力,只守不攻,虚应故事。出其不意,猛一变招,卖个破绽,暗用一个最神奇的绝招,居然打了狄遁一掌。狄遁幸仗内外功精纯,见势不佳,这一掌虽已躲过,索性卖他一下,人并未伤,却将狄遁招恼,故作吃亏,手法略缓,暗中却将练就内家劲气运用停妥,然后喝道:“钱朋友你这三环套月,二四掌法,我已领教两三遍了,适才又让你一掌,客礼尽到,还不物归原主么?”
钱应泰适才那一掌甚是狠辣,如换常人,背骨早已碎裂。敌人只身形略晃,便即回手招架,打中时反震之力甚强,后来拳虽略缓,步法身法一丝未乱,而且敌人始终敷衍招架,深浅莫测。料定自己已落下乘,格外惊心留意。闻言知狄遁要转守为攻,大显身手,如若反唇相讥,少时战败,反更不好落台,耐着愤怒答道:“足下本领高强,钱某自非对手,让房不值一说。但是足下客气太过,老是相让,现在静等领教高明,使我师徒一开眼界,立时就走。你我何必多费手脚,就请大显奇能绝技,早了此事如何?”狄遁笑答道:“既如此说,足见高明,我只好献丑了。”说时恰值一招接过,倏地长啸一声,平空一个独鹤冲霄,纵起七八丈高下,在空中一个转侧,双手平分,头下脚上,饿鹰擒兔之势,箭一般往下落来。
武家如非避人杀手,最忌全身悬空,无法着力变动,何况又在大敌当前,双方交手吃紧之际,无故纵起,又纵得那高,变成敌静我动,全身皆在人算计之中。按理不等落地站稳,准吃大亏。众门徒看了,方自骇笑,以为必败。钱应泰却真识货,一听敌人说声“献丑”,便知不比寻常。果然身随人起,直上高空,一看来势,正是狄氏门中五禽七兽的身法。知道这类武功非内功精纯到了剑侠地步不能练成,学成之后,身轻飞鸟力逾猛兽。单这开头一招,就藏有好些神奇解数。敌人认做破绽,进攻越速,越易上当。
此乃天山飞侠狄梁公,当年在北天山苦练内功,每日体会当地灵禽猛兽飞驰动斗之形而得。外姓徒弟只传了两人:一名韦耀,久在新疆保镖;一名韩昆,曾到过南方,与己相熟,曾说过此中微妙,他和韦耀只得传十之二三,生平已少见敌手,见狄遁一施展,这才想起来人姓狄,又自新疆到来,定是天山狄梁公子侄无疑,不禁大惊,知再不见机,还手必败;数十年盛名立时付于流水,哪敢迎御!心气一寒,忙即飞身往侧纵退,口中大喝:“朋友且慢!我有话说。”
刚往后一倒,百忙中忽然一条灰色影子由冈坡那一面飞来,其疾如箭,转瞬到达,恰与狄遁双双下落。钱应泰目力敏锐,看出又来一人,竟与狄遁来势不相上下,朋辈中并无一人有此本领,料是敌党,知难幸免,一时情急,方欲喝骂,忽听两声“哈哈”,眼睛一花,两个敌人似已撞上。备把双手一舞,“啪啪”两响,两条人影已随笑声飞落两旁,各抖一抖衣袖,从容缓步走来,同喊:“朋友请起!”钱应泰骤出不意,心神一愣,竟忘起立,仍躺地上,作势相待,听人一唤,不禁羞了个面红过耳。纵起注视,后来的是一个老头,同时冈上有一小孩往下飞跑,还未到,也不知是敌是友。方欲询问,申林已自赶来,跪在老头面前行礼,口称“师父”,知道不好。老头先发话道:“钱朋友,小徒无知,不该出门日久不托人照管门户,致有今日之事。听说足下要老朽亲来始允交还,他两次黄山俱未寻到,不料狄世兄万里壮游,无心相遇,同来领教,老朽也得信赶到,适才之事俱都亲见。几位高足也委实有些失礼之处。事由两误,难怪一人。如今胜负未分,尊意如何?”钱应泰定神想了想,答道:“萧老英雄大名久仰多年,本欲借题见面领教,才有今日之事。但是适才已和狄朋友说明在先,胜者为强,这胜负未分的话只可骗那小孩,在下已非狄朋友对手,当然奉让,哪还有什么话说?”狄遁插口笑道:“足下此言足见高明,但申老弟寒素旧居仅有茅屋三间,现被足下将他修治一新,始行相让,受了已觉有愧,何况里面还有贤师徒不少财货衣物,作何处置?自来房客让房,原无当时就搬之理,虽说房主催房已好几次,不能怨他鲁莽,但多的已被挨过,也不忙在一时。莫如由我与申老弟商量,令他暂缓三日迁人,以便贤师徒从容迁移,免得忙迫,遗下什么珍贵之物,我们担待不起。”钱应泰听他仍是语含讥刺,不由气往上撞,狞笑答道:“狄朋友,闲话少说。我当时也曾说过,我如不胜,领了徒弟,当时就走,只为萧老英雄初见,少不得寒暄几句。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当姓钱的也是一个小人么?说走就走,决不回头。至于我师徒那些零碎东西,暂时何用拿走!自然连房子一齐交付你们,有劳暂时代为保管。还是那句话,胜者为强。今天既然交付,异日自会来取。
这时周鼎已从岗坡上跑到,萧隐君见狄,钱二人口舌相争,方欲拦劝,钱应泰已至楼前,知他无法下台,想了想不再言语。一会钱应泰将徒众唤出,作别自去,行时侧团日居,似有愁容。萧、狄、申三人,随带周鼎同去楼内。申林见旧居焕然一新,洞中陈设布置尤极精美,便向萧隐君恭身请道:“弟子寒士,怎住得这地方?意欲请示师父,将他遗物封存一处,拆去洞内外装修楼房,仍还原样,不知可否?”狄遁笑道:“兄弟太迂了。他这俱是不义居,我等受了无愧。何况你上有老母,无以为养。依我之见,他师徒目中无人,安心在此长住,洞中必然藏有财货。我们可将它搜出,用作者母甘旨之需;有余则用以济贫行善。只要志一心专,何在此区区外物之诱呢?老前辈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