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临摹,难在哪吗?”
“色彩浓淡吧,”郑素年想了想答道,“有时候那个色儿就是调不出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可不是吧?”时显青抓住他话柄,“你今天摹一水墨画,跟色儿有什么关系呀?”
素年哑然。
“我在这二十多年了。临摹最难的不是什么落笔调色,是你的心境。”
他把一方石凳上的雪扫干净,矮身坐了上去。
“临摹不是创作。要想修复如初,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里。尤其是中国山水画。西方画讲究写实,后期才从写实走向了抽象。可是中国山水画却讲究点墨映江山,用留白表示空间的无限延展。临摹的时候,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你今天摹的这幅山水师出无名,却能看出创作者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
他顿了顿,让郑素年消化一会。
“要想把创作者的心境带进自己心里,你的心境首先要达到一个“空”字。不然填的满当当的,哪还有地方去隔着千百年感悟先人呢?”
“素年啊,”他站起来,拍拍郑素年的肩膀,“你心不静。”
郑素年抬眼,望着故宫延展开的红墙,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要是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多了?”
“我在想……”素年低声说,“得不到的。”
“不甘心,放不下,谁都会,”时显青摇摇头,“我也会。人非佛陀,怎么能没牵挂。可是既然你入了这行,你就要学着——”
他拖长了声音:“——学着修行。”
既为匠人,即是一场修行。
他们这些修复文物的,更要做的纯粹。
那天下午别人去开会,因为和他没太大关系素年就没去。静悄悄的修复室,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里是缥缈山河。乌黑的山,冷白的水。他坐在一叶孤舟上,身边站了个披着蓑衣的老人。
“等人。”
“在河上等?”
“在河上等。”
“您要等的人,要是不来呢?”
“一直等。”
“为什么不能去找呢?”
那人沉默了片刻,慢慢把头转向了郑素年。他微微把罩在头上的蓑衣抬起来,露出了一双年轻干净的眼。
“因为我知道她会来。”
郑素年一愣,随即大惊。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眼睛!
湖水“哗啦”一声升起来,他眼前一花。睁开眼的时候,听见隔壁漆器组的喧哗。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把盆儿扣了!”
……
那幅画摹到尾声的时候,修复室迎来了几个来自国外博物馆的客人。
外国人对瓷器感兴趣,和窦思远聊了半个多小时才往书画组那边走。翻译的是个年轻女孩,发音清晰口齿伶俐,和这里古朴的气氛格格不入。
郑素年本来没打算理他们,抬头打个招呼便朝自己的桌子走了过去。谁知道那翻译的女声一顿,一道目光随即锁死了他。
时老师尚还在介绍他们的工作,来客推了一下翻译的肩膀。郑素年心里觉出奇怪,再抬头,就看到秦思慕一边翻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郑素年觉得他一定是和秦思慕有什么相克之处,不然不能每次见她都像这样浑身不舒服。
外国人听完了文物修复的介绍,就自行散开去看故宫的楼宇宫殿了。秦思慕没了翻译任务,走到了郑素年前面,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桌面。
笔尖一颤,郑素年“嘶”了一声。
“你再使点劲,我这个月就白干了。”他放下毛笔站了起来,“有事出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