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李文宝现在就坐在王星焰的对面,当然,他现在不叫李文宝了,叫李东,而且有一个王星焰不知道重音该放在第几个音节上的英文名字,但是,不管他叫什么,也不管他现在是哪国人,李文宝就是李文宝,本性是不会有多大变化的。王星焰又想不通了,像李文宝这样的人怎么能出国了,并且看样子混得还不错。想不通就使劲想,或许使劲想一下也许就能想通了。果然,王星焰突然想通了:皮厚也是一个人能成事的基本素质之一。
这个李文宝或许无才无德,但是他皮厚呀,如果不是皮厚,现在王星焰发达了,田东升没有找上门来,龚广琴没有找上门来,罗老师听说回上海了,王星焰想找都没有找到,居然这个当初打算置他于死地的李文宝主动找上门来,这难道还不是皮厚吗?皮厚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既然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那么就很难说他不会抓住一次机会。
像李文宝这样想出人头地而且皮厚的,这在当初也算是个特长,赶上好时代,混个人模狗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王星焰这时候估计,李文宝现在主动找上门来绝不是来混一顿饭吃的,更不会是求他安排工作,肯定是又要抓什么大机会了。
“我手上有一笔好买卖。”李东说,“反正跟谁做都是做,我想不如咱们老同学之间做。”
果然,寒暄之后,李东迅速直奔主题。都说深圳文化是效率文化,在王星焰看来,效率文化其实就是资本主义文化,一切商人都崇尚效率文化。这么想着,王星焰就想笑,并且果真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东问。
王星焰又继续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笑你果然不出我所料,突然冒出来找我绝对不是为了叙旧的,肯定有什么生意上的事。”
“这还要‘预料’呀?”李东说,“我从加拿大这么远跑过来跟你叙旧?我们俩有什么旧好叙的?当初我骂你是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你都恨死我了,还跟我叙旧?”
“你都还记得?”王星焰问。王星焰在这样问的时候,最后的两个音还拖得老长,并且特意向上拐了一下,很像弦乐当中的上滑音,明显带有讽刺的意味。
“记得,当然记得。”李东说,“说忘记都是假的。不过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告诉你王星焰,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一天到晚想着叙旧,像你我这样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哪有心思叙旧。”
王星焰不说话了,无话可说。
他不说话没有关系,他不说话李东要说话,李东是有话可说。
李东说:“你一定觉得我很皮厚对吧。”
王星焰更无话可说,不需要说了,他想说的话对方已经替他说了。
“你一定非常记恨我和我父亲是吧?”李东继续说。
王星焰还是不说话,还是注视着李东,心想,看你往下还要说什么。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父亲,知道吗?”李东说。
王星焰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感谢李师傅什么。那时候凡是整人的,都说“这是为你好”,或者说“这是对你负责任”。其实也不是“那时候”,现在也差不多。王星焰突然想起来前不久武汉大学生孙志刚死前留给人间的最后一段文字:“感谢!”不知道是感谢无缘无故地被收容,还是感谢无缘无故地被活活打死。
“幸亏是我爸爸。”李东说,“如果换上别人,不但你完了,连你爸爸也跑不了。你说你没有父母就没有父母了?告诉你,我爸爸知道你有父母,不仅知道你有父母,而且知道你父母当初为什么会回避。”
这倒是王星焰没想到的,所以这时候王星焰心里一惊,仿佛又找到了几十年之前的那种感觉,于是身体稍稍往前倾斜了一点,眼光也少了些傲慢,明显摆出一种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王星焰想听了,李东却不说了。
李东这时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还是祖国的茶好喝,并说他妈的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茶到了外国就不是那个味道了。骂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象征性地对王星焰做了一个礼让的动作,然后就抽起来。
“你爸爸当初知道我父亲的情况?”王星焰终于忍不住了。
李东不慌不忙地先吐了一口烟,说:“你以为呀,那天你姐夫送你来学校,还把他大哥亮了出来,他大哥跟我爸是师兄弟,经常上我们家,顺嘴一问就问出来了。你别以为我爸爸多坏,也别想着我爸爸多好,人就是人,人没有好坏,只有性格的差异。我爸爸就是看不惯知识分子,看不惯上海人,但是并没有打算把谁整死,只是想出出气,或者想杀杀这些人的威风罢了。要是换上别人,处在他那个位置,也不见得做得比他好。”
王星焰这下是真的没有话说了,他在想,这个李东说的或许有道理。如果当初李师傅真的知道我爸爸的事情,而故意装糊涂,那么这么多年来我还真的是错怪他了。
“你自己没有毛病?”李东既然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想一下子关上没那么容易。继续说:“写个破日记,还要拿到班上来显摆,给谁看呢?不该整整你?这么说吧,我爸爸那是保护你呢!包括保护罗老师,罗老师的那些日记,要是落到别人手中,她还能回到学校?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这次回来不是向你解释这些事情的,是你自己摆出一副仇人相见的样子,我才跟你说两句。我们还是谈正事,闲话以后有时间慢慢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