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呀!就像童年在风里跑,感觉年少的彩虹比海更远比天还要高;蝴蝶飞呀!飞向未来的城堡,打开梦想的天窗让那成长更快更美好……”
我飞奔到电视机前,果然是小虎队——或者说是老虎队更合适。这三个老男人一如青春年少时一样的白衣飘飘,在舞台上用尽全力地绽放自己所剩无几的青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承载了太多人太多的青春回忆,三个人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这一点也没影响他们在这个不合时宜的舞台上狠狠地感动了一把像我这样不合时宜的一代人。我在“蝴蝶飞呀”的歌声中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那个最纯真最懵懂的童年,那个每天在笔记本上抄满歌词,对着电视学三个大男孩手舞足蹈的童年。
在那些岁月里,我曾经梦想未来能够像蝴蝶一样展翅飞翔,快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还是一事无成。看着老迈的小虎队高声歌唱,我忍不住湿了眼眶。
“啦……啦……啦……啦……尽情摇摆,啦……啦……啦……啦……尽情摇摆……”
我的心情在此之后很久都没能平复下来,一直处在一种缅怀和伤感的情绪之中。其实我并不追星,这三个人随便单独摘出来一个我也不喜欢,但是他们一旦站在一起,就代表了那个时代,唤起了每个人的一段青春,这是让人很抵抗不住的。我一边打麻将一边分神,心里琢磨着我现在的事业,和年少时那个最初的理想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奶奶问我:“小桂啊,你什么时候上班啊?”
我回答她:“过完十五再走,领导特批的,让我多休息几天。”
正说着电话又响了起来,是邹庭长。我心想邹庭长真是太客气了,多给了我一周的假期,还要主动打电话来拜年。我酝酿好情绪,按下接听键,语气欢快高昂地“喂”了一声。
邹庭长在电话那头说:“小桂,赶紧准备准备,明天跟我去北京。”
我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尚且不甘心地问了句:“去北京干什么啊?”
邹庭长简洁明了地回答我说:“接访。”
“接访”作为一个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司法术语,主要是指一种以粉饰太平为目的,以谈判、诱骗、威胁、强迫等为手段,将进京上访的当事人遣送回原籍的行为。这个词在不同的主体间有不同的说法。法院称之为“接访”,这个“接”可以理解为接待,也可以理解为接受,或者更为直观地理解为接送。春运期间就有流传颇广的一个段子,说是一个在北京打工的老农民买不到回家的火车票,于是扯起一张硬纸板,写上“上访”二字招摇过市,很快就被接访单位开车送回老家,一路上还管了两顿饭。老农万分感动,感谢不已。
但在上访户的口中,这个词被称为“截访”,更有人称之为“劫访”。我个人觉得,从贴近事实的角度来说,上访户们的用词还是比较准确的。
在正月初六的上午,我陪同邹庭长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同行的还有立案庭的牛庭长和一个姓于的小伙子,还有两名法警,一个姓洪,一个姓叶。
在飞机上邹庭长简单跟我讲了这次接访的工作任务。这次接访是为即将到来的“两会”服务的。邹庭长说,很多上访户瞅准“两会”时机,闻风而动,纷纷去最高院和国家信访局上访。现在最高院对每个省的上访户数量有个排名,以此作为衡量各地区民众对司法的满意度的标尺,据内部人士透露,最近本省的排名一路飙升,为此省高院的院长非常生气,后果非常严重,下令各中院纷纷派人驻扎北京,力争在正月初七最高院信访接待室正式上班前,将上访人员拦截并送回。
立案庭的牛庭长算是个接访专家了。他跟我们介绍说,立案庭在正月初四就派了两个审判员去北京了,带了四名法警,开走两辆大巴车。他们将分成两批,一批守候在北京南站,一批在进北京城的高速公路收费站蹲点。两个审判员都是专门搞信访接待的,熟悉涂城的每一名上访老户,只要看到熟悉的脸孔,立刻拉到大巴上送回涂城,一个也不放过。
牛庭长说:“这算是我们对上访户们布置下的第一道关卡。第二道关卡是我和小于,我们的任务是在信访接待室前巡逻,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他看我一脸茫然,问:“第一次接访?”
我说是的。
牛庭长挺和蔼地笑了一笑,说:“最高院的信访接待室在永定门幸福路,离北京南站很近,大部分上访户也是坐火车到南站的。从南站到接待室大概有五百米的距离,中间有道天桥,南站的同志不可能拦下所有的上访户,我和小于就在这段路上守着,来北京上访的我都熟,平时都盯着他们不让往北京跑的,手头也有名单,等到了北京,我把名单给你一份。”
邹庭长说:“老牛,那这次你可没盯好啊,是你的责任。”
牛庭长呵呵一笑,说:“话不能这么说,上访户都不傻,前几年还能拉去办个学习班,搞个政治培训什么的,现在不行了,到敏感时期都躲,上门都找不到人。再说了,我们又不能去逮捕别人,人家还是有人身自由的。”
邹庭长说:“要是我就不躲,学习班多好啊,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公家出钱旅游。去年去的海南,奥运会的时候集中在黄山,前几年还有去张家界的,吃得好,住得好,干吗要躲?”
牛庭长说:“你看看你这点追求。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其实谁不想省心过日子,上访户也是被逼上梁山,就像古时候告御状一样,冤屈无处申,只好往京城跑。他们每个人都有坚定的目标,虽然在我们看来有些偏执,但在他们来讲那就是最高的理想,所有的追求,可以放弃一切。我搞了半辈子信访工作了,在这一点上,我是理解他们的。”
牛庭长一字一句说得很诚恳,不像有的干部满嘴官腔,说一套做一套。我看着他锁紧眉头时额上簇拥的皱纹,心想这是个好人。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个好法官,因为接访似乎不是一个好法官应该做的事情。但站在他的角度来说,他不能不做,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
牛庭长继续说:“就比如这次,最高院那边反馈说,还没正式上班呢,涂城现在信访值班室登记的上访户已经超过三十个了。其中有个叫蔡志华的,之前是个著名的钉子户,涂城这几年搞城市化开发,当时要在蔡志华家那一片建个高架桥。他不愿搬,带了村民反抗,最后给强拆了。后来他就一直上访,省里解决不了,北京也去了好几趟了。这次他带了十几个人过去,是我们要应付的大头。”
我问:“是补偿没到位还是怎么的?”
牛庭长说:“该给的补偿当时都给了,他们不满足,最近两年房价涨得厉害,蔡志华提出要按照现在的补偿标准来赔给他们。”
我说:“这不可能啊,明显无理取闹啊!”
牛庭长摇摇头,说:“虽然是明显没有道理的,但有个问题是,当时负责强拆的是涂舟区政府。根据《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只有市级和县级政府有拆迁权,区一级政府是没有拆迁权的。”
我对行政法不是很熟悉,听牛庭长这么一说,我也感觉不妥:“政府行为明显违法啊,这应该赔的。”
牛庭长说:“赔什么啊,蔡志华一审、二审都败诉,后来几次申诉也都被驳回了。”
我感觉很疑惑,问:“这是为什么?条文很明确啊?”
牛庭长苦笑着说:“强拆是当时的市委书记拍板的,他天天跑到工地上去督办,看见房子还在就生气,说怎么还不拆掉。最后涂舟区政府就开了推土机过去了。在强拆过程中还逮捕了个钉子户,一老头,在看守所里自杀了,当时影响很坏。”
我沉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个市委书记现在已经是省委副书记兼政协主席了,升迁之时这座洋溢着现代气息的高架桥也算是他的政绩中光辉的一笔。难怪这案子翻不过来,法院怎么敢判呢,除非是院长不想混了。
牛庭长说:“现在蔡志华他们就抓住这个不放,政府违法是明摆着的,他也知道我们不敢判,就放心大胆地要钱,现在他们六十多户人家一共要价两个多亿,把信访基金掏空了也远远不够。省里也给不起这个钱。这个案子最高院的意思是让我们按下来,拖下去,所以我们也一直重点关注蔡志华。这人特别能闹,蛮不讲理,再加上这个案子他抓住了政府的小辫子,嚣张得很,到时候你们跟他打交道要小心。”
我们都说知道了。我忽然想起什么,问牛庭长:“刚才您给大家都布置了任务,但没说我到时候要做什么啊?”
牛庭长笑着说:“小桂你啊,是机动部队,暂时不给你分配明确的任务,但是你放心,到时候肯定轻松不了,哪里需要往哪上。”
中午时分,飞机抵达首都机场,我们乘坐机场大巴到西单,大家都饿了,找了个馆子吃了碗牛肉面。牛庭长说:“都吃饱啊,下午就要开始干活了,任务很艰巨啊。”
吃完面我们打车去北京南站。一上车,司机就问我们:“哪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