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亲自汇报
听说牛庭长已经转回到涂城第一人民医院治疗了,老陈特地从省城赶来探望。我们买了个果篮和一束鲜花,邹庭长从车队派了辆车,跟我们一起去医院。
邹庭长在车上说:“这次的事情,院领导也很痛心啊。郭院长早就说要来看望牛庭长的,但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来。今天一大早又赶到省高院去汇报案件去了。”
我们都问什么案件这么重要,让院长亲自去汇报。
邹庭长说:“老案子了,医疗事故。手术失误了,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家属要医院赔偿,医院不愿赔。关键是那外科主任是省人大代表,所以一审二审死者家属都败诉了。他们又申诉到我们院来,拖了两年了一直不敢判,审限扣除在那里。这次省里两会,这个代表又向省院提意见了,省院让我们给结果。院党组研究了几天,自认倒霉,这钱我们法院掏吧。好在家属要的也不算多,十万多块。”
我和老陈都“哦”了一声,我说:“破财消灾,破财消灾。”想了想觉得不对,改口说:“花钱买平安吧。”
邹庭长修正道:“是花钱买稳定。”
老陈总结说:“花钱买和谐。”
我跟邹庭长表示赞同。
刚工作那会儿,我对法院自掏腰包解决纠纷的做法十分不理解。因为在教科书上以及我的认识里,法院只是个居中裁判的机构,虽然不指望靠解决纠纷赚钱,却断然没有赔钱的道理。但现实再荒谬也总是现实,理想再实际也终究是理想而已。不知何时开始,解决社会矛盾的重任落到了法院的头上,随着法院门口聚集的上访户远远超过了信访局,法院就慢慢习惯了做花钱买和谐的冤大头。
邹庭长继续说:“郭院长今天就是去省院汇报这个处理方案了,准备把钱赔给死者家属,给那个代表写个汇报材料,赶紧把案子结了了事。不然总是个人大代表交办案件摆在那,多难受啊。”
我们点头称是。
不一会到了医院,值班的护士长告诉我们牛庭长被安排在四楼的特护病房里。我们提着鲜花和果篮往楼上爬,都没有说一句话,看来感觉忐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一进病房看到牛庭长,我就感到说不出的心痛。牛庭长仰面躺在病**,头上层层叠叠地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了一张嘴,一道溃烂后结成的疤痕从纱布里延伸到上嘴唇,人中已经扭曲变形了,整个脑袋看上去像一只露了馅的粽子。牛庭长的妻子正坐在病床边,看到我们进来,俯下身子在牛庭长耳边说:“老牛,你同事看你来了。”
我过去喊了声“嫂子”,她点点头,把我手上的花束接过,摆在墙边的五斗柜上。
邹庭长问:“孩子呢?”
牛庭长的妻子哑着嗓子回答说:“上学去了……我去打水,你们跟老牛说说话吧。”拎起暖水壶出去了。
我们围着病床坐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陈轻轻拍了拍牛庭长的肩膀,说:“老牛啊,感觉怎么样?”
牛庭长露在纱布外面的嘴唇动了动,说出一个字:“疼。”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牛庭长的双手上也缠着绷带,应该是捂脸的时候把手也烧伤了。邹庭长和老陈把手搭在牛庭长的胳膊上,絮絮地说了很多宽慰的话。“好好休养,早日回来”、“大家都很担心你”之类的。虽然我们都知道牛庭长的回归可能是遥遥无期,但这样的话还是不能不说的。
牛庭长说话比较吃力,只能默默地听。邹庭长把我们院接访工作受表彰、牛庭长立功的事说了,意在让牛庭长知道他的工作得到了充分的肯定。牛庭长听后没作任何的反应。
牛庭长的妻子打水回来,要给我们倒水喝,我们赶紧说不用了。邹庭长说:“老牛,嫂子,你们放心,凶手肯定会被严惩!狗日的蔡志华和他带的那几个农民,还有泼老牛硫酸的老女人,现在都在看守所里押着,就等着检察院起诉了。这个案子还不知道会在哪家中院办,现在在等省高院指定管辖的裁定下来,但不管是在哪审,他们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的罪名肯定逃不掉了。我看他们以后还他妈的上访,在监狱里上访去吧!”
牛庭长的妻子一直看着牛庭长满是纱布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头。出事后她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
我跟她聊了一会,她低声跟我说:“老牛伤得很重,已经完全毁容了,拆纱布换药的时候我都不太敢看……我现在就盼他能康复得快一些,好一些,医生说等伤口基本痊愈后,要去大医院做植皮整形手术。”
我说嫂子你受累了,我相信牛庭长肯定能康复的,他一直是一条刚硬的汉子。
她对我笑了笑,眼望着病**的牛庭长说:“没错,我家老牛一直是个标准的男子汉,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她的笑容苦涩,但语气坚毅,望向爱人的眼神充满深情,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牛庭长的妻子,但我已经确定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好女人。因为好女人的身上有一种气质,能够让人信任,让人安心。牛庭长的妻子就有这样一种气质,让我觉得她对牛庭长的感情真挚而炽热,也肯定会将牛庭长照料得无微不至。被毁容的牛庭长或许是不幸的;但身畔有这样一个善良贤淑的妻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邹庭长在临走时跟牛庭长的妻子说院领导将会来看望牛庭长的,院里也会负责住院和整容费用,让她不用为花销担忧。走之前我又看了一眼牛庭长。不久前他还在风度翩翩地跟我们畅谈民生,一吐胸襟,现在却被包裹得像只木乃伊一般来掩住那张被硫酸变得可怖的脸孔。牛庭长肯定不曾想到,他最关心的上访户,却把他视为最可恨的敌人,他最想了解和帮助的人群,却将硫酸泼到了他的脸上。也许一切都因为他所从事的这项工作,以及这项工作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冲突和不可调和的矛盾。我宁愿相信,即将面临牢狱的蔡志华一干人等,他们的愤怒不是针对小于和大张,他们的硫酸也不是为牛庭长而准备。也许他们的诉求毫无道理,但他们应当享有诉求的权利。他们想与之抗争的是枷锁,而不是手执枷锁的佣兵。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牛庭长和蔡志华之间、上访户与接访人之间原本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针尖对麦芒,牛庭长被毁掉的面孔和蔡志华即将失去的自由,都是无从归责于自身的一种牺牲。
出来后大家心情沉重,话都不多,唯独老陈说了一句:“下星期我要去北京参加大张的追悼会了。”
我回到办公室,坐着发了会儿呆,没什么心思做事,打开电脑,发现内网信息系统里发布了通知,题为《关于两会期间舆论宣传工作情况的通报》,实际上就是总结我们这些五毛们在两会期间写的用以引导舆论的评论文章。通报里对网评员们的辛勤工作表示了肯定和表扬,声称“广大网评员们兢兢业业,第一时间发布评论文章,抢占了舆论高地,给法院工作带来了积极、正面的评价,产生了较好的效果。”
我倒是在论坛里看到了几篇出自网评员的文章,例如《法院工作报告闪耀的人性光辉》、《公正司法人民福祉》、《天平在心中》等,满嘴跑火车,我都看不下去。我真想告诉他们正常的帖子没有这么写的,这样的文章只适合发在机关的主页上,而且是不容许跟帖评论的那种,否则很容易被骂到狗血喷头——当然我估计楼主发完了这样的文章自己也没兴趣再去关注跟帖了。我看了看跟帖,果然满是“兰州烧饼”、“楼主五毛”之类的鉴定结论,看来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就纳闷了,为什么想要利用网络的人的智商永远低于使用网络的人呢?
通报里给评论文章评了奖,当然也批评了一些没有完成任务的同志,比如我。我特意拜读了一下荣获一等奖的评论文章,内容是关于“三保”的,新意不多,没能耐心看完。这样的文章太多了,我八分钟能拼凑出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