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
“春水难量旧恨盈,桃腮檀口坐吹笙。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
接下来是苏曼殊的倾诉。1908~1909年旅居日本期间,苏曼殊捧读最多的大约就是拜伦的诗了。黄侃曾回忆到,他和苏曼殊同寓时,苏曼殊闲暇时总是以阅读拜伦的诗歌作为消遣。苏曼殊自己也在随笔中记述自己的感悟,他将《拜伦集》中的一些诗句和我国古代诗歌中的一些句子比较,从中看出了相同的情感,这种超越时空的眼光,着眼的正是人类文学精神的共同性。苏曼殊所谓的“词直怨深,十方同感”,正是诗人气质的表现,艺术创造力就是诗人的生命。
在日本期间,苏曼殊曾翻译《拜伦集》。据1908年冬天和曼殊同在东京一个寺院里的一位朋友回忆,曼殊在翻译英文诗的那段时期过得很愉快。在1909年出版的《拜伦诗选》中有《赞大海》、《哀希腊》等诗,显示了他对汉译英问题持久不衰的兴趣。苏曾评价说:“拜伦以诗人去国之忧,寄之吟咏,谋人家国,功成不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曼殊全集》第一册第125页)可见其对拜伦的推崇。
细揣摩,苏曼殊与拜伦有很多共同之处。两人都有伤及自身灵魂的缺陷,拜伦跛足,曼殊是私生子;两人都有对女子一往情深的优点,都总是在美人堆中晃悠;拜伦活了三十六岁,曼殊活了三十五岁,都是英年早逝;两人都有强烈的叛逆精神,都不屑旧道德旧教义的羁绊。不同的是,拜伦敢于并竭力释放灵魂中的魔鬼,苏曼殊却极力把魔鬼封杀在自己冰冷的另一个灵台上……苏曼殊所读拜伦诗是英文版,从英文的优美措辞中,他看出了拜伦对自由的热烈追求,产生了情感的共鸣。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天才诗人,却是命运坎坷,英年早逝。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不妙的预感让苏曼殊感到害怕:自己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回顾轻弹朱弦的佳人,一股莫名的孤愤应该向谁诉说?
春日的雨水淅淅沥沥,两人的感情也在逐渐升温,而苏曼殊却是充满了种种难言的顾虑。
百助脸色嫣红,含笑吹笙,乐音悠扬,在丈室缓慢地盘旋。那是爱的波纹,飘飘****,绵而不断,爱意充满了整个房间。他的心随着这声音飘了起来,这音乐轻柔地安抚他烦躁不堪又黯然神伤的心灵,和那缠绕心头多年的“旧恨”与“苦难”。他是醉了。
“苏君……”百助鼓起勇气,抬起头盯着苏曼殊问,“你愿意娶我吗?”言罢,清澈的眼睛不安地盯着苏曼殊。
苏曼殊没有勇气看百助的眼睛,低着音调说:“我……我是和尚,不能成家……”百助大为惊讶与失望,因为在日本,和尚成亲是极为普遍的,甚至酒肉不忌,和尚的身份还可以世袭。经苏曼殊解释中土和尚的禁忌之后,百助含泪哀求,难道就不能还俗吗?苏曼殊喁喁不能语——我已深处佛门多年,难再还俗了。
百助眼含热泪,还是回到座位上:“苏君,我再给你弹一曲吧!”琴声呜咽,窗外还是那飘飘的细雨。
东京,夜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城市。
无情泪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不得不说,仓央嘉措和苏曼殊都是佛门中的“情僧”,深知情之苦。
爱情、知己、红颜只在眼前,满眼的期待,苏曼殊却要忍痛相绝!苏曼殊怕什么?佛门的戒律只是借口而已,要说戒律,苏曼殊五戒四犯,这色戒又算得什么呢?真正让苏曼殊掣肘的恐怕还是他多年难言的身世和自知的生死无常的顾忌,他害怕不能给百助家庭的安顿和幸福的保障。按照陈独秀的推测,此时的苏曼殊对尘世早已厌倦,日日自虐以求死!
诗中说病后的苏曼殊“病骨轻于蝶”。袁枚《随园诗话》卷九中曾说得十分诙谐,一个公子太瘦弱,他老子看不下去了,想要教训他。这孩子献诗说:“自怜病体轻于蝶,扶上金鞍马不知。”
老父也不禁莞尔。(某公子或溺狭斜,几于得病,父将笞之,公子献诗云:“自怜病体轻于蝶,扶上金鞍马不知。”父为霁威。)他不能接受百助的感情,便赠她“多情书”一卷。这多情书指的就是《沙恭达罗》(Sakoontala)。这是印度一本古典剧本,取材于史诗《摩诃婆罗多》,写国王豆扇陀和修道者毗舍密多罗养女沙恭达罗的恋爱波折。苏曼殊希望百助能从中获得一份真正的爱情。然而百助步履轻盈如凌波仙子,肌肤雪白,走到苏曼殊的面前。在他看来,这时的百助有如印度传说中的神女乌舍。她手执红叶,请求苏曼殊在叶上题诗留念。
诗的最后两句正透露出苏曼殊的矛盾:泪本是有情之物,诗人偏把泪说成是无情;相逢是爱的开始,但却留下了恨的遗憾。诗句模仿唐人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改“未嫁”为“未剃”,有着相爱而时过境迁的遗憾,欲爱而执拗于一直以来坚守的无奈和哀婉。
归去来思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即将离开东京的百助用尺八箫为苏曼殊演奏《春雨》曲,迷蒙细雨中,苏曼殊听着小曲倚靠在百助的小楼上。春雨之中弹《春雨》,应时应景,乐音清脆高亢,让人难查其中的凄厉。百助张开檀口,嗓音细润流畅,哀婉中充满了离愁别绪。我不过是芒鞋破钵无人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樱花落处,又能过几处小桥?道尽了生命的感伤和人生似梦的感慨!这里既有乡愁的惆怅,也有苏曼殊对生命如樱花般短暂的飘零之感。
他们相逢在初春,热恋在樱花盛开的时节,分手在落英缤纷的暮春。九年面壁,他逃避世间的苦,佛说生即是苦。他参禅,他逃避,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是谁又能责怪他呢?依照佛家的观念,曼殊与百助的爱情是他们的前生情缘未了。释迦牟尼的弟子阿难尊者曾七次还俗,始终得到佛陀博大慈怀的理解和宽容,终于证得大乘菩萨的正果。阿难修悟实相般若,得了智慧通,曼殊也如此,所以他说:“是色是空本无殊。”
樱花在风雨中四处飘散,曼殊几经梦回,泪湿枕巾,数日不觉。调筝人远行到了京都,这座明治维新前的千年古都,模仿唐朝时候的长安城而建,百助正在某个小楼里倚窗凝望,飞鸿传笺。曼殊接到百助的赠诗,步韵作答: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漂蓬二十年。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这也算是苏曼殊的诀别诗了:“我虽是二十年飘零,我们的感情抚慰和耳鬓厮磨让我难以忘怀,然而这些都是我要忏尽的“情禅”,我希望从此与佛经为伍,在琵琶湖畔枕着经书而眠。”写罢大哭不已。琵琶湖,离京都不到五公里,关于这个日本第一大湖还有一个令人感伤的传说:当年观世音因为不能劝止恶人,悲愤地将琵琶摔在地上,眼泪滴落在琵琶上,琵琶湖因此得以形成。百助自然深知这个典故的意思,收到曼殊的诀别诗后也泪湿满巾。两人均知,此生已无缘!
苏曼殊是个传奇,已经不可否认,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的际遇,或是情感和命数,都不同于任何一个寻常人。然而他的情禅,伤了卷入他的温柔中的女人们,既是修禅,何以贪恋人世红颜;既是身在红尘之外,又何以在女子们的心上划下道道伤痕?
苏曼殊,你潇洒的红尘游历,惹下多少痴心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