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绝学从今起,愿磬全功利有情。罗典文章曾再世,悉昙天语竟销声。众生茧缚乌难白,人性泥途马不鸣。本愿不随春梦去,雪山深处见先生。
苏曼殊所从事的工作是振兴千古之绝学,陈独秀将其与西欧的文艺复兴相比较。罗典文章,即公元前三世纪的罗马古典文化的繁盛,十四至十六世纪,始于意大利的欧洲文艺复兴,借助研究古希腊、古罗马艺术文化,通过文艺创作,宣传人文主义精神。而东方的悉昙(即梵文)则大体已经消亡,无法可依。马鸣是著名的梵语写作大师,他说法时,听众无不开悟,甚至连马匹都为之垂泪,有感而鸣,“马鸣”即得名于此。陈独秀在诗中用此典故,感叹佛法丧失,人心不古,人性像进入了污泥之中难以自拔。先生,即指苏曼殊,“山中高士晶莹雪”,正是他高屋建瓴的思想境界,方才使这千古绝学得以复兴,此评价,不可谓不高!
然而,《梵文典》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未能付梓,对于渐趋末路的佛学来说,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不过这似乎也正符合苏曼殊的做法,苏曼殊的性格十分急躁,与其作诗作画的如琢如磨不同,于其他事上往往急不可耐。按照他的计划,《梵文典》卷帙浩繁,没有三五年光景难以完成,而第一卷,苏曼殊只用了两月左右的时间。苏曼殊虽是天才奇伟,又有之前在曼谷的积累,不过正儿八经地堆字符,不是天马行空地“过家家”,没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成的,在这一点上,苏曼殊也不例外。
1908年,苏曼殊接连发表两篇关于佛教的时评文章:《告宰官白衣启》、《儆告十方佛弟子启》。两篇杂文性质的告启,既有中国古典政论文学汪洋恣肆的特点,又有细致入微的分析,可谓条分缕析,论据充足。时人都未曾想到,诗画家、革命家苏曼殊竟还是一位如此厉害的雄辩家,只可惜,苏曼殊的兴趣显然不在于此,之后的时评文章较少见诸报端。
那么,为什么苏曼殊接连发表这类杂文性质的文章呢?
这要从佛教在晚清社会的现实状况说起了。在嘉庆、道光年间,国势中衰,佛教也受到影响,一些儒教文人墨守韩愈辟佛的传统,对佛教大加鞭挞,而当时的佛院僧侣三教九流杂存,佛院几乎成了流浪游民的避难所,佛教也就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了。到了咸丰年间,太平天国以“拜上帝教”来排斥佛教,焚烧了多座佛教庙宇。到了维新时期,佛教再一次成了挡箭牌,大量寺院被改成了校舍,寺院财产也被没收,众多和尚一时没有了生存之所。
当时的佛教正处在这种被禁绝的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苏曼殊《告宰官白衣启》一文的意义正在于此。他在该文中对寺院财产的被没收可谓痛心疾首,他指出,除了朝廷所谓“敕建”的寺院外,其他寺院财产都是众生所共有的,任何官员和官府都没有权力处置,即使是僧侣犯错,也不应该将寺产悉数没收。同时他还重点驳斥了外界对佛教的各种攻击,用学理和事实为佛法辩护,效果明显,为佛教界所拥护。
相对于其诗画的“古灵精怪”,苏曼殊的杂文可谓针针见血、力透纸背。
针对一些人所认为的“禅修梵行,无益生民”。苏曼殊指出,这种说法不过是无稽之谈。他举例说,景教(即基督教)现在遍布各地,供奉上帝,老说上天堂,这对人民有什么好处?如果要废,那干吗不把基督教一起废掉?何况,佛教、基督教两者都有自己的戒律,佛教倡导普度众生,这是有助于培养人民养成淳厚的品格的。再者,中国现在的一些庙里供着的不过也是一些奸猾**昏之徒,却没有人对此表示不满。
针对一些人所认为的“僧人无学行”。苏曼殊指出,确实有些和尚文化水平不高,还有不少作奸犯科的人,玷污了佛教的名声。
不过,苏曼殊的话锋一转,说“且厚责他人,先宜自省”。现在的一些官员,看公文还要等着幕僚;问刑法科条,一问三不知。苏曼殊以骈文形式嘲讽到:
清丈易了,而云难于测天;户口易知,而云繁于数米。
丈量土地、巡查户口这样的事都说难于测天,你又当什么官?
可谓辛辣!而有一些靠着捐官起家的官吏,家里奴仆婢女一大堆,诉状在面前也看不懂。这样的人来苛责和尚不懂诵读经典,他自己难道不惭愧吗?苏曼殊进一步指出,佛教里的污点是可以清除的,而当今的贪官污吏,却从未得到真正的清理。
而学术界里,无论是国粹还是舶来品西学,近年来都没有大家,更何况佛教界呢?如果你能举出任何一个艺术门类里面的佼佼者的话,那我苏曼殊就算是佛教界里的“大师”。这样的雄辩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苏曼殊还指出,佛教教人向善的功效比音乐、美术等更好:若云人生须臾,百愁所集,惟兹美术,足以解忧,兼能振起幽情,**涤烦虑,故有举无废者。斯则佛法破愁,其功倍蓰。伏除烦恼,岂美术之可伦?夫音乐隳心,离则愈苦;**文导欲,滋益缠绵。佛法断割贪痴,流溢慈惠。
求乐则彼暂而此永,据德则此有而彼无。孰应举废,事易知也。
苏曼殊认为,佛教洗涤人心,破愁除烦,比美术要好;而音乐可毁坏人心,人离了会更苦;情感绚烂的文章能导致人欲望丛生;只有佛学隔断贪痴,求永世之乐。
苏曼殊是佛门子弟,当然把佛教夸得有点过了。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其短处自然是存在的,这一点苏曼殊怎么掩盖也没用。只是这点我们就略过,苏曼殊将佛教抬得这么高,自然是有其现实目的,刚才我们说到的“废佛危机”就是其一。另外,章太炎、苏曼殊等人也确实感到长期以来,佛门内部积弊甚深,僧众对种种陋习习以为常,不思更张。如果说法门败坏的真正原因,还得从内部来找原因。因此,在《告宰官白衣启》一文引发广泛共鸣后,苏曼殊、章太炎接着发表了《儆告十方佛弟子启》一文,重点从佛门内部提醒、规诫佛家弟子要注意的事项。
佛门一直以来有五戒十善论。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不妄语,不饮酒。十善,即以不净观离贪欲,以慈悲观离嗔恚,以因缘观离愚痴,以诚实语离妄语,以和合语离两舌,以爱语离恶口,以质直语离绮语,以救生离杀生,以布施离偷盗,以净行离邪**。五戒,戒恶;十善,扬善。
说得都不错,也是从人的内心来归训佛门子弟的言行举止,但是问题在于,如果和尚尚不识半篇经文,你让他怎么去照着这些“形而上”的规矩修行呢?因此,在五戒十善的宏观戒条之外,针对清末佛教界出现的现实问题与危机,苏曼殊给佛门弟子们提出了更为具体的几项要求,旨在告诫佛门中人,不遵这几条,佛教必有灭顶之灾,可见当时的情况之危机和苏曼殊觉察出的紧迫感。
第二,佛教领导人的换届一直比较神秘也饱受争议。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还是暗箱操作制,这在苏曼殊看来颇不民主也很危险,容易引发门徒的内讧。例如唐时禅宗五祖弘忍在选择自己的接班人时,就悄悄将法衣传给伙夫慧能,差点弄得神秀造反。因此,苏曼殊提倡不如众位师兄弟公投,大家来选继承人。
不过,这个措施也没有真正地实行过,关键是住持不愿意舍弃自己的权力,众学徒也慑于老方丈威严不敢自己选。苏曼殊试图以西方的政治制度来化解佛门陋习,勇气可嘉,但缺乏基本论证,比如,佛门子弟从来没有什么工会,一盘散沙,不过,真要有了工会,佛教还算是一个宗教吗?
第三,人一出家,便入无上正觉之宗,就应该有自己的操守,而有的和尚趋炎附势,巴结官府,有的拜俗,有的称臣,给官吏下跪,谨小慎微。苏曼殊嘲讽说,儒俗逸民尚不臣天子,而这些所谓世外之人却如此热衷仕途,令人不齿。
那么,怎么去除佛门这些陋习呢。苏曼殊强调说一定要加强理论学习,首要的是学习汉语和梵语,英语则选修。不过,他在听说杭州某寺院竟教英文后,颇觉不可思议。他认为,印度大小乘经论,中土没有翻译的还有很多,这时候舍近求远去学习英语文献,实在是不切实际。
苏曼殊、章太炎的这些呼吁对佛教界的团结起到了很大作用,在此之后,佛教界为维护自身利益展开了一系列的游说和请愿活动,并最终促成了“中华民国佛教总会”的成立,为此,宁波天童寺的住持敬安和尚甚至以身殉教。敬安刚烈如此,而之前,他就曾因自燃两指供养舍利佛而被大家称为“八指头陀”。
这就是苏曼殊。他既贪吃如命,又是单纯的神经;他既是惊人的文学天才,又是佛教振兴不可或缺的“马丁·路德”。
这就是所谓古奥难懂的苏曼殊。一百多年前,有这样一个苏曼殊以这四门功课浪迹江湖。他戏剧般地张扬自己的个性,随意转换自己的角色,任何时候都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他听从自己的心,让心来告诉自己该以何种方式与这个世界交往,洒脱自如,雁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