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老先生当即赞扬起来,又见江边渔船遍岸,桅桨众多,随后兴奋地说:“我再出一联。木锯板,板装船,木桅、木桨、木榫榫。”
苏曼殊见远处修竹阵阵,苍翠逼人,思索了一下,便说:“竹修篾,篾扎椅,竹柱、竹撑、竹钉钉。”
“好!好!苏戬真是天才。”老先生由此更加深爱其才。
读书余暇,苏曼殊也和长兄苏煦亭、三堂兄苏维翰等到野地游玩,南国风光绚丽,这对天真性灵的苏曼殊来说是格外的恩赐。兄弟之间因为年纪相当,不会因为他的混血身份而对他有所歧视,这使苏曼殊十分愿意和他们一起纵情嬉戏,暂时忘记身世带来的耻辱。
一次,私塾放假,苏曼殊和长兄苏煦亭一起钓虾。苏煦亭性情纯良,近于木讷,苏曼殊和三兄想乘机戏弄他,说:“我与三兄筑堤,大哥睡在河中不用筑堤,钓到虾大家平分。”苏煦亭依允,睡在河中以身体挡水。苏曼殊与三兄为此大乐不已。
这些事成为他苦涩童年中难得的些许美好回忆。直到年长时,苏曼殊还时时与朋友提起。
折磨到来
1892年,已经九岁的苏曼殊听到父亲将从日本归来的消息。兴奋的苏曼殊当晚失眠了。细细算来,他离开横滨,离开妈妈河合仙已经三年了。
归来的苏杰生一脸沮丧,因为他在日本的生意失败,这次回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妾大小陈氏及几个女儿。除了河合仙,苏杰生妻妾都已归中土,而此后,苏杰生再也没有重返日本。
苏杰生在日本的失败震动了整个苏家家族,这也标志着显赫一时的苏家开始败落,而其中的原因,与前面我们说到的苏杰生、苏德生兄弟不断捐银获官有极大关系。
与苏家人因为经济失败而沮丧不同,苏曼殊的沮丧是因为他并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河合仙。当苏曼殊悄悄地来到苏杰生身旁低声问妈妈为什么没有回来时,脸色暗淡的苏杰生只一句“小孩家,不要问不该问的事”,便让满怀期望的苏曼殊如坠冰窟。苏曼殊怎么也不会想到,妈妈为什么不能回来,多年未见的父亲第一次重逢竟对自己如此冷淡。
按理,河合仙应随苏杰生一同返回广东,可是,由于大陈氏的唆使,她与苏杰生的关系彻底破裂,也就没有再来中国的可能了。
这对在沥溪孤苦无依的苏曼殊来说可谓是致命一击。从此,他只能在父亲的闲谈和在梦中重温母爱的些许温暖。
苏家在日本的生意虽然惨败,但家里妻妾成群、仆役甚多,开销仍然很大,现在蜗居乡里,日子日见其窘。贫穷多闲话,家里的矛盾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拥有日本血统的苏曼殊则最不受大陈氏待见,由于大陈氏不断造谣,苏曼殊的母亲河合仙的声誉遭到污蔑,而苏曼殊也被骂为“番鬼仔”或“杂种”,遭人冷眼,生活待遇也一日不如一日。对此,苏杰生也无可奈何。
一日寒冬,苏曼殊患病,那病可能类似于今天的一些有传染性的小病,害怕被传染的大陈氏判定他将不治身亡,于是将急需照料的苏曼殊放进柴房等死。非人的待遇,给苏曼殊的心灵留下了终生难愈的创伤。不管是否是出于全家的安全原因而不救治苏曼殊,一家数十口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遭家人摒弃后,传记作家们编排过他的各种经历:有人说他不得不外出留学,有记载说他曾赴香港,有传记说他在十二岁时曾入广州长寿寺削发为僧,法名博经,号曼殊,随后坐关三月,受戒于海云寺,并任知藏于南楼古刹。章太炎也深信苏曼殊十二岁因“贫困入沙门,号曰曼殊”,陈去病则认为他出家于慧龙寺。
不过,综合各方面的资料,苏曼殊于《断鸿零雁记》等小说中所言幼时出家的说法应是子虚乌有之说。因为苏曼殊的病后来好了,当时并没有出家。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当年苏曼殊幼弱无助,可能幻想过出家为僧,因为苏曼殊成年后确实有过多次的出家经历,把自己出家的年龄往前推是有利无害的。只不过,经历病痛之后苏曼殊更加沉默,也更加孤独了,因为害怕被传染,没有人敢接近他。
面对这种变故,苏曼殊只能自己独自面对。
苏曼殊的孤独
苏曼殊离世后,很多文人都读不懂苏曼殊的一生,其实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观察童年经历对苏曼殊的影响。如果说,苏曼殊的童年给了他何种馈赠的话,我认为是这样一句话:正面孤独而惨淡的人生。
自古的文人们,宁愿欺骗自己,却很少能真正地面对孤独。
所以,即便是经历过“五四”洗礼的一代人,也很难理解苏曼殊的孤独,这正如甚少有人为鲁迅小说《孤独者》、《影的告别》叫好一样。苏曼殊和鲁迅的相似之处在于,两人都敢于正视孤独与虚无。这正如鲁迅在1925年3月18日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四》)
这种对孤独乃为实有的观念一直要到海德格尔及二战后后现代主义思潮兴起之后才得到重视。然而,现代或后现代哲学所忽略的是:在二十世纪初的东方,有两位后现代思潮的先驱已经产生——一个是苏曼殊,一个是鲁迅。在后面,我会着重阐述苏曼殊的这种孤独感和精神突围。
去上海
1895年,苏杰生携大陈氏及其所生诸女前往上海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而苏曼殊自被弃置柴**件后一直疾病不断,甚至险些送命。
于是,在苏杰生赴沪的第二年,忧心忡忡的姑母苏彩屏将苏曼殊带到上海医治。这是苏曼殊首次离别故乡沥溪,也是他与故乡沥溪的永别。从此,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无论贫富贵贱都从未返回带给他无限痛苦与快乐的故乡。
上海,苏曼殊一生最重要的驿站。可以说,上海是苏曼殊一生最留恋也是发生故事最多的地方。
苏曼殊于1896年到上海后,随苏杰生、大陈氏一起生活。苏杰生在上海并没有扭转事业的大滑坡局面。苏曼殊亦在这种气氛中继续被大陈氏无端地虐待。
一年后,苏瑞文因病去世,苏杰生提前返乡,随后大陈氏母女也返粤奔丧,刻薄的大陈氏歹毒之心日趋发展,唯恐苏曼殊不死。在返乡之际,数九寒天,她竟然将苏曼殊的棉裤带走,只留给他一条棉胎当被子用。苏曼殊由姑母苏彩屏暂时照顾,不过苏曼殊在姑母家似乎生活也不如意,在离开她家后几乎不再提及,更未见有任何交往的记载。
苏曼殊在上海待了近三年,并被苏杰生送往英文学校学习,力图让他子承父业,出洋经商。不过事与愿违,苏曼殊一生从未经商,至于所学之英语,则多用于介绍西方浪漫派的诗歌,成为中西比较文学交流的先驱。
困居上海的苏曼殊寄人篱下,已近青年的苏曼殊时时想着自己出去闯一番世界,但是,囊中羞涩的他又能向何处去呢?苏曼殊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