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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乡下人(第1页)

善良的乡下人

(美)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 著主万译

马原批注、点评

除了独自一人时脸上的那副呆板的神情外,弗里曼太太还有两副嘴脸:热忱的与冷落的。这是她待人接物时惯常用上的。她的热忱的嘴脸既扎实又有力,像一辆重型卡车向前驶行。她的眼睛从不左顾右盼,只是随着人家的叙说转动,仿佛正盯着一行耸人听闻的报道一路看下去似的。她很少用另一副嘴脸,因为她并不时常需要收回一篇讲话,可是遇到需要那么办的时候,她的脸上就纹丝不动,乌黑的眼睛里几乎也看不出有什么动静。在这种时刻,她的两眼就好像在收敛进去。接下来,注视着的人就会看到,尽管弗里曼太太可能站在那儿,跟堆叠起的几口袋谷物一样真实,但是精神却已经不在那儿了。遇到这样的情形,霍普韦尔太太就放弃了想把随便什么事向她说明白的努力。她也许会说个没完。弗里曼太太决不会给人家说得自行承认在哪一点上错了。她总站在那儿。要是你能使她说句什么话的话,那也是一句像这样的话。“唔,我不会说过是这样,也不会说过不是这样。”再不然,她也许会把目光掠过厨房最上层的架子(那儿放着各式各样覆满灰尘的瓶子),说道:“我瞧你去年夏天贮藏起的无花果你并没有吃掉多少。”

她们总在厨房里吃早饭时,处理最重要的事务。每天早晨,霍普韦尔太太总在七点钟起身,把她和乔伊的煤气炉点了起来。乔伊是她的闺女,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的姑娘,装有一条假腿。霍普韦尔太太把她看作一个孩子,虽然她已经三十二岁,还受过高深的教育。乔伊总在母亲吃早饭的那当儿起来,蹒跚地走进洗澡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不一会儿,弗里曼太太总来到后门口。乔伊便听见她母亲叫唤一声,“快进来吧。”接着,她们就低声谈上一会儿,她们的谈话在洗澡房里根本就辨别不出来。等到乔伊走进厨房的时候,她们通常总谈完了天气预报,正在谈论弗里曼太太的女儿,不是谈格林尼丝,就是谈卡拉梅。乔伊管她们叫格利塞林和卡拉默尔①。格林尼丝十八岁,是一个受到许多人爱慕的红头发姑娘;卡拉梅是一个金发的姑娘,只有十五岁,可是已经结婚,怀孕了。她的胃里什么食物也受不住。每天早晨,弗里曼太太总告诉霍普韦尔太太,自从上次前来汇报以后,她又呕吐过多少次。

霍普韦尔太太喜欢告诉人家,格林尼丝和卡拉梅是她所知道的两个最出色的姑娘,又说弗里曼太太像一位夫人,她可以把她领到任何地方去,介绍给她们可能会遇见的任何人,决不会感到羞愧。接下去,她就会讲到她最初是怎样碰巧雇用了弗里曼母女的,对她说来她们怎样是上天的恩赐,以及她怎样已经雇用她们四年了。她留用了她们这么久的原因是,她们并不是废物。她们是善良的乡下人。她们曾经说出一个人的姓名来,作为她们的保证人,她打过电话给那个人。据那个人告诉她,弗里曼先生是一个善良的农场主,不过他的妻子却是世上从未有过的最闹闹嚷嚷的女人。“她件件事都得有份,”那个人说。“要是她在事情平静下去之前没有到场,那么她管保就死了,就是这么回事。你的事情她全都想知道。她丈夫我完全受得了,”他曾经这么说,“但是我和我太太在这地方对那个女人再多一分钟也受不了。”这使霍普韦尔太太踌躇了好几天。

结果她还是雇用了她们,因为没有其他的人前来申请,但是在雇用之前,她已经拿定了主意,打算怎样应付这个女人。既然她是一个遇事非插手不可的人,霍普韦尔太太便作出决定,不仅要让她件件事都参加,而且要照料着她确实件件事都参加了———她准备把件件事的责任都交给她,她准备要让她去掌管。霍普韦尔太太自己并没有恶劣的品质,可是她却能以那样一种建设性的方式利用别人的恶劣品质,以致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所欠缺。她雇用了弗里曼母女,一用就是四年。

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这是霍普韦尔太太最爱说的一句活。另外一句就是:这就是生活!还有一句,最重要的一句,是:嗳,其他的人也有他们的意见。她通常总在餐桌上用一种温和而坚决的口气说出这些话来,仿佛就她一个人持有这种见解。那个身材高大、行动笨拙的乔伊由于经常感到忿懑,脸上已经失去了一切表情,这种时候她总睁大眼睛,稍许向一旁瞪视着,她的蓝眼睛冷冰冰的,里面的神情就像一个人凭着意愿已经使双目失明,而且打算就这样保持下去那样。

当霍普韦尔太太对弗里曼太太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时候,弗里曼太太总说:“我自己也老这么说。”随便谁所想到的任何事情,没有不先被她想到的。她比弗里曼先生来得敏捷。当霍普韦尔太太和弗里曼太太在那地方待了一会儿工夫之后,霍普韦尔太太对她说道:“你知道,你是车轮后面的车轮。”说完,她眨了眨眼。这时,弗里曼太太就说:“这我知道,我一向很敏捷,有些人是比别人敏捷一些。”

“每一个人都不一样。”霍普韦尔太太说。

“是呀,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弗里曼太太说。

“世界上是得有各式各样的人。”

“我也总这么说。”

那姑娘吃早饭时已经听惯了这种对话;吃午饭时又听上一些;有时候吃晚饭时她们也这么谈上一气。没有客人时,她们就在厨房里吃饭,因为在那儿吃可以随便一些。弗里曼太太总想法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到来,看着她们吃完。如果是夏天,她就站在门口。可是冬天她总把一只胳膊肘儿放在冰箱顶上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她们,再不然她就站在煤气炉旁边,把裙子的后部稍微提起一点儿。偶尔,她会靠墙站着,把头从一边晃向另一边。她随便什么时候都一点儿也不急着离开。这一切举动对霍普韦尔太太是很难堪的,但是她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女人。她认识到,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她在弗里曼母女身上找到了善良的乡下人,而且在这年头,如果你找到些善良的乡下人,那么你最好就尽力留住他们。

她跟废物打交道已经有过很不少的经验了。在弗里曼母女到来之前,她平均每年要更换一家佃户。这些农民的妻子可不是你乐意让她们在你身边待很久的。霍普韦尔太太早已跟丈夫离了婚,所以需要一个人陪着她在田地上各处走走。当她不得不强迫乔伊来做这种事的时候,她说的话通常总非常难听,脸上的神气总非常阴沉,因此霍普韦尔太太总说:“你要是不能高高兴兴地来,我压根儿就不要你来。”那姑娘听到这话,总坚定地挺直肩膀站在那儿,脖子微微朝前伸着,一面回答说:“您要是要我去,我可在这儿———像我眼下这样。”

霍普韦尔太太由于乔伊那条假腿,总原谅她这种态度(那条腿是乔伊十岁那年,在一场打猎的意外事件中被枪打断的)。要霍普韦尔太太认识到,她的孩子已经三十二岁,二十多年来一直都只有一条腿,这是很困难的。她仍旧把她当作一个孩子,因为如果她想到这个可怜的结实的姑娘已经三十多岁了,一次舞也没有跳过,或者说始终就没有怎样正常地玩乐过,她就满心难受。她的名字实在是叫乔伊,但是到她二十一岁,离开家以后,她立即通过法律手续把它改掉了。霍普韦尔太太确信,她曾经想了又想,直到她碰巧想到任何语言中最难听的那个名字。于是她便去把那个美丽的名字乔伊②改掉,在改掉之前根本没有告诉她的母亲。所以她的正式名字是赫尔珈。

霍普韦尔太太想到赫尔珈这个名字时,便想到一艘战舰的宽阔、单调的船身③。她不肯使用它。她继续管她叫乔伊,姑娘听到她这样叫唤也答应,不过完全是呆呆板板的。

赫尔珈学会了宽容弗里曼太太,因为弗里曼太太使她可以不陪母亲出去散步。就连格林尼丝和卡拉梅也有用,她们有时把原来可能会针对着她的注意占了过去。起初,她以为自己容忍不了弗里曼太太,因为她发觉要对弗里曼太太粗鲁无礼是不可能的。弗里曼太太会莫名其妙地露出忿懑的神色,一连好几天,她都会绷着脸,可是她不高兴的原因却总是含糊不明的。一次直接的攻击,一个明显的斜眼蔑视,以及脸上流露出一清二楚的恶意———这些从来不能影响到她。有天,事先毫无迹象,她竟然管她叫起赫尔珈来了。

她并没有当着霍普韦尔太太的面这样叫她,因为那样,霍普韦尔太太会生气的,但是当她和这姑娘恰巧一块儿待在宅子外面时,她总说上一句什么话,结尾加上赫尔珈这个名字。这个身材高大、戴着眼镜的乔伊—赫尔珈总双眉颦蹙,脸红起来,仿佛有人干涉了她的私事似的。她认为这个名字是她个人的私事。她最初想出这个名字来,纯粹是由于它声音难听,后来她才充分感到了这个名字很合适。她曾经幻想到这个名字像待在炉里的那个丑恶、出汗的伏尔甘④那样起作用,女神一听见叫唤,大概就不得不到他面前去。她把这名字看作是她最高超的创作行为的名称。她的重大胜利之一是,母亲并没有能使她的尘土变为乔伊⑤,不过更大的一场胜利是,她却能自己把它变为赫尔珈。然而,弗里曼太太很感兴趣地使用这个名字,却激怒了她。那就仿佛弗里曼太太的锋利、明亮的小眼睛深深看透了她的脸庞,看到了某一个秘密的事实。她身上有件什么似乎吸引住了弗里曼太太。后来有一天,赫尔珈才认识到,那件东西原来就是她的假腿。弗里曼太太对于不为人知的传染病、隐而不现的残疾,对儿童们行强等等的详情细节特别喜欢。至于疾病,她喜欢痼疾或不治之症。赫尔珈听见霍普韦尔太太向她细说过那次打猎的意外事件,那条腿事实上是怎样被打断的,她怎样始终并没有昏迷过去。弗里曼太太随时随刻都可以听着这件事,就仿佛它是一小时之前刚发生的。

早上,赫尔珈笨重地踱进厨房时(她走起路来可以不发出那种难听的声音,但是她却让它发了出来———这一点霍普韦尔太太可以肯定———因为那是一种刺耳的声音),她瞥了她们一眼,并没有说话。霍普韦尔太太总穿着她的大红晨衣,用碎布条把头发束在脑后。她总坐在餐桌旁,就快吃好早饭了。弗里曼太太胳膊肘儿由冰箱上向外支着,逗留在一旁,低头看着餐桌。赫尔珈总把鸡蛋放到炉子上去煮,自己合抱起胳膊站在面前。霍普韦尔太太望着她———是一种间接的凝视,又像是看她,又像是看弗里曼太太———心想女儿只要稍许振作起来点儿,就不会这么难看了。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不好,一副讨人喜欢的神情总可以有帮助的。霍普韦尔太太说,遇事朝乐观方面看的人,即便长得不美,也会显得很美。

每回她这样望着乔伊时,心里总禁不住要感到,倘使这孩子没有拿博士学位,那么反而倒会好些。那个学位的确并没有使她怎样崭露头角。现在,她既然拿了,那也就不再有任何借口好再上学校去了。霍普韦尔太太认为,女孩子们上学校去玩乐玩乐是很不错的,可是乔伊已经“度过”那段时期了。不论怎么说,她身体不会很结实,可以再去上学了。大夫曾经告诉霍普韦尔太太,如果特别用心照料,乔伊也许可以活到四十五岁。她心脏比较弱。乔伊曾经明白表示,要不是因为这种情况,她就会远离开这些红土山岗和善良的乡下人了。她就会在一所大学里,向知道她在谈点儿什么的人讲学。霍普韦尔太太能够很清晰地想像她待在那儿,看上去像一个稻草人,对更多的人讲着同一个讲题。眼下,她整天走来走去,穿着一条穿了六年的裙子和一件黄色运动衫,上面印着一个凸出的褪色的骑马牛仔的图案。她认为这是很可笑的。霍普韦尔太太认为这是愚蠢的,只不过表明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很有才气,然而她一点儿见识也没有。在霍普韦尔太太看来,她似乎一年年愈来愈不像别人,愈像她自己了———粗鲁傲慢,心怀歹意。再说,她还说了些那么离奇古怪的话!她对自己的母亲曾经说过———事先毫无迹象,也没有什么借口,在一顿饭吃到一半时一下站起身,脸色发紫,嘴里含着一些食物———“娘儿们!你曾经扪心自问过吗?你曾经扪心自问,瞧瞧自己并不是什么样的人吗,天哪!”她曾经这么喊道,接着又一下坐下,瞪眼望着她的盘子。“马尔布朗谢⑥说得不错:我们不是自己的光明!”霍普韦尔太太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是什么使自己讲出那么一句话的。她引了这句评论,无非希望乔伊会听进去,微笑决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姑娘拿了哲学博士学位,这使霍普韦尔太太完全搞不明白。你可以说:“我女儿是个护士,”再不然,“我女儿是个教师,”或者甚至说:“我女儿是个化学工程师。”你没法说:“我女儿是个哲学家。”这是一件随着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早已结束了的事。乔伊整天低着头坐在一张深深的椅子里读书。有时候,她出去散散步,不过她可不喜欢猫、狗、花、鸟、大自然或是友好的年轻小伙子。她望着友好的年轻小伙子,仿佛可以闻到他们的愚蠢气息似的。

有一天,霍普韦尔太太把那姑娘刚放下的一本书拿起来,随意地翻开。她念道:“另一方面,科学不得不另行表明其严肃认真的态度,说明它完全涉及事物的真相。‘无有’———就科学来说,它怎么会不是一件引起恐怖的事和一种幻象呢?如果科学是正确的,那么有一件事是固定不变的:科学对于‘无有’并不希望知道什么。这毕竟就是探讨‘无有’的绝对科学的方法。我们通过对‘无有’不希望知道什么而知道了这一点。”这几句话下面用蓝铅笔划了线。它们对霍普韦尔太太所产生的影响,就像一道莫名其妙的邪恶的符咒那样。她连忙把书合起来,走出房去,仿佛身上一阵发冷似的。

这天早上,姑娘走进厨房时,弗里曼太太正在议论卡拉梅。“晚饭后,她呕吐了四次,”她说,“夜晚三点钟以后又爬起来两次。昨儿,她什么事也没有做,就是在衣柜抽屉里乱翻,她所做的就是这件事。站在那儿,瞧瞧自己会碰上什么。”

“她非吃点东西不可。”霍普韦尔太太咕哝说,一面呷着咖啡,一面望着站在炉子面前的乔伊的脊背。她正想着,不知道这孩子对那个推销《圣经》的人说了点儿什么。她想像不出,乔伊跟他可能会交谈些什么。

他是一个又高又瘦、没戴帽子的青年人,前一天上门来向她们推销一部《圣经》。他出现在门口,提着一只黑色的大提箱,沉甸甸的,一手很费力,因此他不得不倚靠着门框。他眼看就像要垮下了,不过他却用愉快的声音说:“早,塞达斯太太!”一面把提箱放下来搁在垫子上。他并不是一个难看的青年人,尽管他穿了一身翠蓝色的服装和一双没有拉得很高的黄袜子。他脸上颧骨突出,一绺黏糊糊的褐色头发耷拉在前额上。

“我是霍普韦尔太太。”她说。

“噢!”他说,假装显得迷惑不解,不过两眼却闪闪发光。“我瞧见信箱上写着‘塞达斯’,所以我以为您是塞达斯太太哩!”他欢快地放声大笑起来。接着,他拾起那只提包,借着喘气,朝前跌进了她的门厅。那神气就好像提箱先摆动了,带动他向前似的。“霍普韦尔太太!”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希望您身体好!”他又笑了一声,然后脸上兀地一下完全严肃起来。他停住,正眼恳切地望望她,说:“太太,我是来讲很正经的事情的。”

“唔,进来。”她咕哝说,心里不太高兴,因为她的午饭已经差不多预备好了。他走进起居室,在一张直背的椅子边上坐下,把提箱放在两脚之间,朝着房间里四下瞥了一眼,仿佛在估量一下她那样。她的银器在两只餐具柜上闪闪发光,她断定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精致的一间房里。

“霍普韦尔太太,”他开口说,把她的姓叫唤得听起来几乎很亲密,“我知道您很相信基督教礼拜式。”

“是呀。”她咕哝说。

“我知道,”他说,说完又停住,把头歪向一边,显得很机灵,“我知道您是位善良的太太,朋友们告诉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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