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不乐意拿五百块。”弗里曼太太又说了一遍。
“唔,我们大伙儿都有活儿要做。”霍普韦尔太太说。
“莱曼说,他觉得这样只有更神圣点儿。”弗里曼太太说。“大夫要卡拉梅吃梅脯,说不用吃药,又说那一阵阵腹痛是由于压迫。你知道我认为是在哪儿吗?”
“她再过几星期就会好点儿的。”霍普韦尔太太说。
“在管道那儿,”弗里曼太太说,“要不然她不会这么不舒服的。”
赫尔珈把她的两只鸡蛋啪地一声敲开,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正把它们和一杯倒得太满的咖啡一起端到餐桌上来。她当心地坐下,吃了起来,打算问长问短来把弗里曼太太留在那儿,如果她为了任何理由露出想要离去的意思的话。她可以觉察到母亲的目光盯视着她。第一句绕着弯问出来的话,就会是关于那个推销《圣经》的小伙子的,她不希望把这种询问招引出来。“他怎样吧嗒按一下她的颈子呢?”她问。
弗里曼太太于是描摹了一番他是怎样按她颈子的。她说他有一辆五五年的默丘里牌汽车,可是格林尼丝说,她宁愿嫁给一个只有一辆三六年的普利茅斯牌、却乐意请个传教士主持婚礼的人。乔伊问她,要是他只有一辆三二年的普利茅斯牌,那怎么样。弗里曼太太说,格林尼丝所说的是一辆三六年的普利茅斯牌汽车。
霍普韦尔太太说,没有许多姑娘具有格林尼丝的见识。她说,她喜欢那些姑娘的就是她们的见识。她说这使她想起,她们昨儿有位很好的客人,一个推销《圣经》的年轻人。“啊呀,”她说,“他当时叫我厌烦得要死,不过他为人倒非常老实、非常诚恳,我对他不能不礼貌。他只不过是善良的乡下人,你知道,”她说,“———只不过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瞧见他走进来,”弗里曼太太说,“随后———我瞧见他离去。”赫尔珈可以感到她嗓音的微微变动,那种微微的暗示,说他并不是独自一个离去的,对不对呢?她的脸上仍旧毫无表情,不过她连颈子都红起来了,接下去舀的一勺儿鸡蛋似乎是吞咽下去的。弗里曼太太望着她,仿佛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似的。
“嗨,使世界发展,得有各种各样的人。”霍普韦尔太太说。“我们全不一样,这是一件好事。”
“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相像。”弗里曼太太说。
赫尔珈站起身,笨重地走进房去,响声比应有的强两倍。她把房门锁上,因为十点钟她将在大门口会见那个推销《圣经》的小伙子。她把这件事考虑了大半夜,最初把它想作一个大笑话,接着又开始看到它深切的含意。她曾经躺在**,想像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些对话表面上极其愚蠢,但是内里却到达了任何一个推销《圣经》的人都不会意识到的深度。他们前一天的谈话就是这种性质的。
前一天,他在她面前站住,就那样立在那儿。他的脸瘦削发光,满是汗水,脸当中是一个尖尖的小鼻子,那种神气跟他在餐桌上时并不一样。他正用公然好奇的神情,用恋恋不舍的神情,凝视着她,像一个孩子在动物园里看着一种奇异的新动物那样。他正在喘息,仿佛他跑了一大段路才到达她面前似的。他的目光不知怎么似乎很熟悉,可是她想不起以前在哪儿有人那样注视过她。几乎有一分钟,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接下去,他似乎吸一口气那样小声说:“你曾经吃过一只刚孵出两天的小鸡吗?”
姑娘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他可能只是在一个哲学团体的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来供人们考虑。“吃过。”她不一会儿这么回答,仿佛已经从各个方面考虑过了。
“它一定非常小!”他得意扬扬地说,神经质地小声咯咯笑着,浑身上下颤动起来,脸色变得通红,最后才平息下去,十分爱慕地凝视着。姑娘的神情始终毫无变化。
“你多大岁数了。”他轻声问。
她等了一会儿才回答。接着,她用平淡的声音说:“十七岁。”
他接连笑了几次,像波浪打破一片小湖的湖面那样。“我瞧见你有一条木腿。”他说。“我认为你真勇敢。我认为你真可爱。”
姑娘茫然地、坚定地、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
“陪我走到大门口去。”他说。“你是个勇敢、可爱的小东西。我瞧见你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立刻就很喜欢你。”
赫尔珈朝前走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低眼看着她的头顶微笑。
“叫赫尔珈。”她说。
“赫尔珈,”他嘟哝了一声,“赫尔珈,赫尔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谁的名字叫赫尔珈。你很怕羞,是吗,赫尔珈?”他问。
她点点头,注视着他的红通通的大手抓住那只巨大提包的把手。
“我喜欢戴眼镜的姑娘。”他说。“我好动脑筋,我可不像脑子里从来不曾认真细想过一回的那种人。这是因为我可能会死。”
“我也可能会死。”她突然说,一面抬起脸来望着他。他的褐色眼睛很小,这时候狂热地闪闪烁烁。
“听着,”他说,“你认不认为有些人因为具有种种共同之处等等,所以注定该聚在一起呢?像那些全喜欢认真细想的人等等?”他把提包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样靠近她的一只手便空出来了。他握住她的胳膊肘儿,稍微摇了摇。“我星期六不工作,”他说,“我喜欢到森林里去走走,看看大自然穿戴着点儿什么。爬山过岭,到老远去,举行野餐等等。我们可不可以明儿出去野餐一次呢?答应吧,赫尔珈。”他说,同时好像快要死去那样望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内脏就要全掉出来那样。他甚至还把身子朝她微微歪下一点儿。
夜间,她曾经想像到自己勾引了他。她想像到他们俩在那地方行走,直到他们走到了后面两片田地以外的那座谷仓那儿。她想像着到那儿之后,出现了那样一种情况,她轻而易举地便勾引了他。随后,当然,她不得不对付他的悔恨。真正有才华的人甚至可以把一种想法传达给一个智力低劣的人。她想像自己控制住了他的悔恨,把那种情绪变成了对生活的一种更为深刻的理解。她把他的羞愧全部打消,把它变成了一种有用的力量。
十点正,她出发朝大门口走去,逃避开没有引起霍普韦尔太太的注意。她没有带什么吃的东西,忘了出去野餐通常总得带点儿吃食。她穿了一条宽大的裤子和一件肮脏的白衬衫。后来一想,她又洒了点儿瓦佩克斯在衬衫衣领上,因为她没有任何香水。她走到大门口时,一个人也没有。
她朝那条空****的大道两头张望,心里很愤慨地感到自己被哄骗了,他只是想要使自己照着他的意思走到大门口来。接下去,他突然从对面路堤上一片矮树丛中高高地站了起来,笑嘻嘻地摘下了一顶阔边、崭新的帽子。他前一天并没有戴这顶帽子。她心里想着,不知他是不是专为这次出外野餐而购买的。帽子是黄褐色,有一道红白两色的带子环绕着,戴在他头上稍微嫌大了点儿。他从矮树丛里走出来,仍旧提着那只黑提包,身上仍旧穿着那身服装和那双黄袜子,由于行走,袜子朝鞋子里缩了下去。他走过大道,说:“我知道你会来!”
姑娘心里有点儿愠怒地感到纳闷,他怎么会知道这一点的。她指着那只提包问道:“你干吗把《圣经》也带来?”
他挽住她的胳膊肘儿,笑嘻嘻地低眼望着她,仿佛不能停下。“你决没法说多会儿需要上帝的教训,赫尔珈。”他说。有一刹那她心里怀疑,不知这件事是不是当真发生了。接着,他们攀登上了路堤。他们往下走进牧草地,朝森林走去。小伙子在她身旁轻快地走着,脚尖着地,一步一跳。提包今天似乎并不太重,他甚至还晃动着它。他们在那片牧草地上走了一半路都没说一句话,接着他一手很轻松地搂住她的腰,柔声问道:“你的木腿接在哪个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