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川暗地里似乎把杀猫法研究透了。当然,把野猫杀死以后,他一定会取出它肚子里的那颗宝石,关于这一点,他的太太似乎说明了,可我没注意收听,原话是怎么说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有一句话是他太太说的,而且至今还留在我的耳畔。她说:“就让他杀吧,这样他会好受,这能救他呀!”
夜深了,月光暗淡如灰,路灯的孤影投射在院墙上,像黑色的碎片浮在水面,随风摆动。这时,一双像玻璃球一样的大眼从墙头露出两道好似银剑般的闪光,直指屋内。
“就是它!”长谷川不由得小声叫起来。顿时,屋子里的三个人从窗门不同的角度一起朝野猫望去。它的眼光虽然尖刻而机警,但步伐依然从容,先是在院墙上游**,然后漫不经心地一步窜下来,卧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野猫的身体犹如一张卷起来的黑毯子,前后伸展,左右不变形。它不慌不乱的姿态似乎是天生具有的,锐利的目光扫在屋子的窗门上,也不是为了防备,而只是向居民行了一个注目礼而已。
相比之下,长谷川显得有点紧张,那张喝酒变红的脸从野猫出现的时候就开始掉色了,从红变粉,又从粉变黄,最后从黄变白的时候,正好是野猫迎头走过来的那一瞬间。长谷川下意识地躲在半打开的窗门旁,手里紧紧攥住的那张大网子已经在发抖。他的眼睛盯住野猫,而野猫看他好像是故意嘲笑他一样,而且从容不迫。这时,长谷川的太太冲她的丈夫发号施令了,她说:“出击吧!”
野猫也戛然止步了。它的步子一停,正好是长谷川无法一步到位的距离,如果他勇敢地从窗门里跃出第一步的话,那只野猫肯定不会等他迈出第二步就会像一股轻烟那样,从院子里消失而去。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那只野猫突然全身猛颤,像一个挨了鞭子抽打的陀螺一样,在原地打起了旋儿,越转越剧烈,草坪上飞溅出一团团的枯草,在深夜里变成了一块块的黑斑纷纷从空中降落。
长谷川的行动停止了,而且他发现,野猫始终看着他,那两只玻璃球般的眼睛就像一把燃烧的火直逼他不放。长谷川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他的太太,我们大家谁也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终于,野猫的旋转速度下降了,它的两只前爪向前伸开,后腿用力蹬住枯草堆成的垛,头往前高昂,好像一只海豹爬上冰岸时的头一个姿势。片刻,野猫开始呕吐了,它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而最后吐出的一口里,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硬块也跟着一起喷出来……野猫走了,跟它出现的时候迈的是一样的步子,从容而悠闲。我们从屋里走出来,走到野猫呕吐的现场,长谷川的太太用手电筒照在了那个硬块上。
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它根本就不是宝石,而只是一块小小的石头。
我觉得这件事实在滑稽可笑,如果不是在长谷川夫妇的面前,恐怕我早就控制不住自己,非大笑不可。
然而,当我再看他们的时候,夫妇俩却合掌称念,朝着野猫消失的方向正说:“南无阿弥陀佛。”
舞伎纯子
京都有一条小河,名叫“高濑川”。河虽小,但桥多。说是桥,大多是木制的小桥,尤其在灯烛将尽的时辰,舞伎拖着木屐踏地时的回响,透过浸入河水后的漂浮,传达到路人的耳边。那种花柳般的艳丽或许是一个哀伤的序曲,真实的疲惫往往是从她们就要卸妆的瞬间开始的。对此,小河的流水比路人更能有所察觉,因为两岸除了标志木屋町道路的一东一西以外,作为境界线的意义很少引起白天路人的注目,而只有舞伎的倒影被月光投入小河之中的时候,水流的忧愁才逐渐显露而出。起先,当我走近夜晚的“高濑川”时,当然是无从得知的。
不过,这种滞钝的感觉在我遇见纯子姑娘以后,似乎开始发生了某些变化。纯子是一位美丽的舞伎,而且与我的邂逅正是在灯烛渐息,水映底月的时刻。
“小兄弟,谢谢你刚才到我们的店里来。”
娇柔的京都口音是她从我的身后发出的。当时我与一位日本长者告辞,从旧式的旅店里出来,沿着河边走向一座最近的木桥。听到她的问话,我并没有感到惊奇,反而从京都姑娘特有的细语中感到几丝适意。我低声问她:“你是说我么?”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看着我穿的中式马褂。其实,这是日本长者约我去店里的时候特意嘱咐的。据这位长者说,在日本欣赏舞伎的表演应该像欧洲人出门听歌剧一样讲究服饰。在这种场合,但凡是日本男人,大都穿胸前有两个白块的黑色和服,盘腿坐下的时候就像靠在马路沿上的一群乌鸦。我对这番打扮多少有抵触,于是就把从北京带来的深棕色的马褂穿上了。
“你说的亮点大概是因为这件衣服的质地吧。”我继续解释,“这是丝绸的,双面提花绣,看上去好像有反光,像银线绕成的圈子。”
如果不是她提醒,我穿完了也未必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她的注目也许与店内灯光的照射有关。
舞伎出台表演的店一般都跟桥一样也是木制的,从门厅的竹栅栏,一直到店内佛台四周的隔板都是木头的。木头的年轮不同,又不上有色的油漆,店内的色调显出微妙的差异。不过,在榻榻米铺出的空间里,随着三昧线琴的每一根弦音,悬挂在屋顶下的直筒灯笼发出暖光,顿时把色调的差异缓解下来,坐客们带有酒劲的喊叫显得异常尖厉。这时,舞伎背对坐客,碎步撤出,她的脖子被白粉涂抹的一面与黄色皮肤的分界线犹如水波**漾开去,肉体的每一次扭动几乎就是连贯的翻浆动作。这种表现于女人脖子上的起伏之于坐客们来说,近似诱发他们喝彩的暗示,而实际上,满堂的欢声从第一眼看见女人雪白的脖子开始就已经进入了**。
无疑,这样一种情景对于我是陌生的,尤其当我目不转睛,又从内心不太习惯于欣赏日本女人的脖子的时候,我的面前正是纯子的出台。她的脸跟她的脖子一样都是白色的,嘴唇上的口红仿佛是奈良朱雀门上的红。我极力想从眼前的她去回想刚才献舞的纯子,但印象上的距离似乎不容易拉近。这期间,我没有说话,她的短步已经与我并行。
“我喜欢衣服上有发光的亮点,也不知为什么。不过,京都的坐客中很少有穿这种衣服的,所以他们叫喊的声再大,也显得孤单,因为没有发亮的颜色配。”纯子的话很轻盈,不像埋怨,也不像跟谁诉说,反倒像自言自语。
于是,我问她:“我可从头到尾也没有喊叫呀。我不懂坐客的喊叫干吗从你一出来就开始呢?连人的脸都没看见,脖子一露出来,他们就兴奋,好像对人的美丽判断不是看面孔,非要看脖子才行?”
纯子听后,像银铃一样笑起来:“可我是看不见自己的脖子哟。”
她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赶巧与木桥上传来的脚步声重叠到了一起,我们已经走近了木桥。碎石的边道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路旁樱花树的树干好像为了月光下的影子而直立一样,为我们的视觉投入了某种空寂。我无法对应纯子的话,也许如此简短的对话只能作为一个“随意”的对照。从这层意义上,我是轻松的,至少纯子跟我说话的时候似乎没有把你看成异邦人。
舞伎的装饰并不是为了出台表演而特设的,她们从一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是白色粉面,头发上扎起的霞草与华丽的和服也与街景交相辉映。当然,纯子也是如此,而且从刚才话语之间她的美丽竟然表达出一种水汪汪的情调,尤其在月光的照映下,这种情调让我越加敏感。
她若有所思,时而往木桥下看,好像观赏一个流水的景致,时而又用纤细的手平放在木桥的扶栏上,好像存心想获得一个触摸的感受。片刻,她对我说:“水里有发光的点,木桥也有钉子帽的亮点,并不是衣服上发光才让我喜欢。夜里走过这个木桥的时候,如果留意的话,你会发现许多的光点。看多了,你会觉得眼前很亮很亮,有时就像白昼一样。”
纯子从刚才的随意中变得十分认真,她告诉我她的生活是被这条“高濑川”分开的,出门到店里当舞伎是在这条河的东岸,而属于自己的日常居住则是在河的西岸。店里一有舞伎出台表演,她就从没有装饰的日常中变身而出,生怕不能让坐客满意,从松弛的西岸赶到充满紧张的东岸,有时甚至是在怕别的舞伎嘲笑的紧张之中。她还说深夜见到马路上无忧无虑的姑娘的时候,感觉自己的东岸就是一座巨大的舞台。
“难道你不愿意做舞伎么?”我不禁问她。
“我愿意,这是我个人的选择,因为那是一个艺能,也是一个技能,但官家人的要求绷得紧,也很严格。我现在还是一个小字号。”
据说,日本的舞伎需要经过严酷的训练,而且还分等级。想要从一个女孩做到顶尖的话,至少年华的磨耗恐怕就是一个大的难关。对此,我没有过多地问她。纯子继续说:“每次过这个木桥的时候,我老觉得是在跨越一个界线,从一个舞伎的我回到一个日常的我。还有,舞伎的舞是从缓慢悠长的动作中,用心去体验的一个技法,哪怕对一个指头的弯度,转腰的幅度,还有眼神对哪一个方向看,头发丝到底往哪边顺,都是从内心读出来的,而不是环境气氛致使的。”
无疑,这番话是一个舞伎特有的某种入境的所感,或者说是这位来往于高濑川两岸的京都舞伎的所知。我不难想象,这种讲究细腻,乃至专攻细中之细的心灵读术正是纯子之所以会对亮点发生兴趣的意识起源。面对夜河木桥,樱花树的孤影,匆匆忙忙的城市过客……一些疏散的亮点居然把它们全部否定,从而为纯子制造出一次次白昼的幻觉。这是不是一种空寂的再现呢?
我的思绪时断时续,眼前的纯子依然是舞伎那般端丽,她站在木桥上,木屐与桥面露出的一方空隙是漆黑的,和服的袖底遮住了月光的投射,更显出她隆起的臀部呈现为一条模糊的曲线。也许是出于纯子把她的想法讲给我听的功效,我不由得让自己的视线对准了流水中发光的亮点,还有木桥上闪烁的钉子帽。
……
后来,从我遇见纯子的秋天一直到第三年的春天,时光就像“高濑川”一样不停地流淌。这期间,我偶尔想起与她在碎石道上同路的情景,回味她对舞伎的细腻感触以及对我们眼前的流水与月光的感怀,也不知怎么,我好像把那样的情景已经当作了一件事,想起的时候,总在心里惦念能否再去看一次纯子的舞,因为我隐约觉得,如果舞伎再次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的感受一定是不同的。于是,终于有一天,我又去了京都。而且,在纯子的店里再次观赏她的舞的时候,我被她的一个新的装饰震惊了。
原来,她在雪白的脖子上点缀了数颗用银粉文出的亮点,这些亮点环绕在她涂白的面孔下,发出一道道奇异的光芒,有时像天空中闪烁的星朵,有时又像月夜流水中的折光倒影。
然而,一直到今天,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纯子真实的脸。
我是南国人
日本也有一个南国,这对一般人来说并不十分熟悉,包括日本人自己。他们都知道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叫《北国之春》,已经唱过好多年,几乎唱遍了列岛,可一说起南国,却很少有人当即反应过来。比起北国,南国之于日本人的印象似乎是生疏的。遇到这类问题,他们的回答往往模棱两可,不是跟你说“让我想想”之类的话,就是一股脑儿给你亮出好几个答案:“南国是鹿儿岛,是宫崎,是熊本,是福冈……”
你听他说话的这段时间,日本人恨不能把地图上那片地名全都数一个够,像是敷衍你,又像是如数家珍,有的时候,我也搞不清楚。听着他们的回答,你又不能表现得不耐烦,这份滋味儿不好受。
其实,日本的南国并不神秘,它泛指九州一带,尤其是靠太平洋的地区,四季气候温和,海岸边的灌木树十分茂盛,一到夏天,各地的观光客便纷至沓来,每天犹如过节一样。我最初到南国不是为了赶这样的节日,而是为了度过一个酷暑的夏天。当时我去的是宫崎,整个日本的高温是历年罕见的,电视的头条新闻连续好几天都说室内空调卖疯了,已经创出了历史纪录。这些年,日本一直不景气,偶尔听听这类消息,倒也能让人觉得前景明亮。不过,说这话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一直为我引路的老门房。他的腰是弯曲的,好像一个正常人总是走在台风中一样。脸庞虽小,可皮肤显得相当厚实,说不定这跟南国的烈日有关。“是呀是呀。”老门房一边紧捣碎步,一边跟我说,“谁都夸这地方好,说这儿避暑,我看才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