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条儿有那么好吃吗?非得饿着肚子等在外面不可?日本人似乎不在乎我的想法,尽管有的店铺冷冷清清,尽管他们张望店里的人吃没吃完的时候,表情十分尴尬,可这些人老实得像一根根的木桩子般站在原地,好像每一个人的胃袋正在悄然打开,而且是不动声色的。
东京满街都是面馆,就算你到处发传单,在报纸上花钱登消息说我家的面条儿无敌,那也总该有限度呀!怎么会出现这类排长队的面馆呢?
那队排得可不是一般地长,从门帘儿前一直拖到街心,曲溜拐弯的,从马路对面看去,好像有人用一根绳子把这群人都串起来了一样。
日本人喜欢凑热闹吗?按照我的经验,他们似乎并不擅长这招儿。
无奈,我这么想的工夫,直觉得肚子里的空当儿越来越大,饿得有些发慌了。于是,我在这条街上又巡视了一番,发现马路对面的另外一家面馆,客人似乎不多,便走了过去。果然,整个小店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位快要吃完的老太太,剩下的就是店主。他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中年人,脑袋上系了一条白毛巾,眼神儿不乱,一直盯着锅里煮得沸腾的面汤。我坐在小桌子旁,一边跟他要了一碗拉面,一边冲窗外看,马路对面的队还是排得那么长,有增无减,这更显得我选择的这家面馆冷清了。“面馆的人为什么多成那个样子?”我像是问店主,又像是自言自语。当然,在不景气的店铺里夸口说别人生意兴隆,恐怕会失礼。正当我后悔不应该当着店主的面这么问的时候,冷不丁,店主反倒亮出了大嗓门。
“小兄弟,你别上那个当啦,他们都是假的,那全是‘樱花’。
这么不景气,哪儿能招多少客人呀,他们无非就是在周末,见路上的客流量一大,马上就搬出这个招数,真叫我恶心!”
听了店主的话,我一下子糊涂了。“樱花”这个字眼儿居然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这跟每年春天繁花似锦的景象相距太遥远了。东京依然是大都市,面馆外头该排队的地方也不会一下子就消失,不过,当时我在那家冷清的面馆里只管闷头吃面,没有跟店主再多说什么了。
他的话跟他的表情一样都是严肃的。
后来,我翻看了日本最权威的字典《广辞苑》,查到了“樱花”
的另一层含意,它专指那些商人花钱雇人伪装成客人,故意让人觉得店铺火爆,从而大发不义之财的行为。同时,“樱花”也是“内奸”
和“探子”的同义词。
看来,我每年觉得樱花虚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
话虽这么说,看樱花还是应该去那些有名的地方,因为这不仅是我旅居日本多年的经验之谈,更是我觉得那繁花似锦的花季值得观赏。至于樱花的美丽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这恐怕得凭借各位自己的感受吧。
乌鸦青年
乌鸦喜欢东京,凡是这个城市的居民谁都不会把这一说法当成奇谈怪论,尤其是那些常年住惯的日本居民,有不少都是深受其害的人。
据说,乌鸦对人的袭击一大半是出于怨恨的理由,如果它们会说话,想必是要对人倾诉的。
乌鸦的窝是搭在树上的,这大概跟国别没有关系。它们尤其钟爱楠树。许多乌鸦都把它们的窝高高地搭在树枝上,阵风吹来的时候,那圆咕隆咚的窝飘忽不定,就像日本小孩儿在鲤鱼节里升起的风筝一样。树枝粗,乌鸦窝还算稳当,要是树枝一细,那窝就会剧烈地摇动。
说来也怪,乌鸦的窝应该全靠树枝搭成,可你仔细看吧,东京的乌鸦好多都是用叼来的衣架搭起来的。起先,我只是听别人那么说,自己也不常住东京,自然没多想。幸好,前两天为一家杂志写日文专稿,被人家请到东京的山上宾馆小住,这下子对东京的乌鸦才算有所领悟。
山上宾馆离神田很近,这条出名的旧书店街经常聚集一批老式的日本读书人。我刚到的那天就看见了一位老者,满头白发,黑框子的大眼镜恨不得遮住了半个脸。腰是弯的,那弯曲的程度好像他总是在地上寻找丢失的东西一样。当然,在老者的上空,不时会出现一群群的乌鸦,升空,直飞,盘旋,还有滑翔。宾馆的门外是一个斜坡,斜坡的另一边是明治大学的教学楼。观察周围的环境,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乌鸦与东京的必然关系,倒是杂志社的日本编辑,他似乎十分熟悉,而且用猜谜的语气跟我说:“多注意行人呀,保险你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那些天,写一段稿子,我就推开窗户往外张望一阵子。不多时,我又看见那个弯腰的老者了,他还是那个模样,步幅没变,爬坡的姿势也没变,包括出现于上空的乌鸦都没变。不过,沿着宾馆外的那个斜坡往前看,好像有一大群人正在集合,他们的装束十分奇妙,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黑得油亮油亮的,衣服、裤子和带檐儿的帽子都是笔挺挺的,就像谁为他们刷过了透明的糨糊一样,简直是用硬纸糊出来的人。我虽然看不见这群人的表情,但那震耳欲聋的喊声却突然爆发了。“明治大学必胜,誓死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原来,这群人是明治大学的声援队。所谓声援队,并不单纯像拉拉队,在日本,它有严密的组织,还有许多古怪的仪式。刚才的喊声只是开场时的操练,接下来还有每个人如风如雨一样的夸张动作,类似跳跃,举手,抬腿,甩头。所有这些动作都在领班儿的男生后面整齐地进行,而在这个男生的面前站立的是声援队的大队长,他的一身黑色服装也不例外。大队长不断发号施令,领班儿频频点头,并高声答应:“嗨!”
他们的声音异常洪亮,两个人的应答步步紧跟,发出的音响都属于一个高音频,尤其是领班儿头上的帽子,那往外伸出的硬硬的帽檐儿就像从天而降的乌鸦的嘴巴。对啦!你看呀,这群日本小伙子,他们不跟乌鸦一模一样吗?于是,我突发奇想,东京的乌鸦多,莫非是因为乌鸦青年多的缘故?
听了我这番描述,杂志社的日本编辑捧腹大笑,而且笑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说:“乌鸦多,是因为东京垃圾多,还有楠树的高度跟普通的公寓楼差不多,乌鸦老看见那些晒完衣服以后留在阳台上的衣架,于是那些用铁丝做的五颜六色的细细的衣架就成了它们搭窝的好材料。
乌鸦不用费劲,只要横着一飞,一下子就叼着了,死死地咬在嘴里不松口。这也是由于日本的主妇太懒,晒完了衣服,你把空衣架收回家多好,可她们偏不干。”
“你说,那乌鸦干吗老追老人呢?”我想起这两天见到的那位老者,继续问编辑。他马上回答道:“乌鸦也怨,现在东京都厅派了好多人上街抓乌鸦,他们用长杆子、大网兜子,到处捕捉,号称让全东京人都吃乌鸦肉。那乌鸦还不急?可它们鬼,知道年轻人惹不起,所以专找腿脚不利索的老人。”
听了编辑的话,我干脆说:“要是这个样子,那我又能回到刚才的解释了。天上有乌鸦,地上有乌鸦青年,这日本也太荒诞啦!”
我的话才说了一半,这位编辑就插了一句响亮的话:“日本太妖艳啊!”
这天,我记得大家笑了很长时间,而且,日本编辑说他的下巴都笑痛了。
飞禅高山
飞禅的“禅”字应该是马字旁,它是日本的一个地名,从行政划分上属于岐阜县,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群山。禅字的偏旁究竟为什么换成“马”呢?为此,我询问过当地的日本人,他们谁也说不清。不过,倒是一个中年人,据说每年都为登山队开道,他一边猜,一边跟我说:“莫非我们的祖先是骑马进山的?”
“我看不像吧,日本人跟熊好,大概不跟马挂什么亲。”
我的话一半是玩笑,另一半也是有点儿依据才敢开口的。可中年人没等我把话全部说完,立即说:“那是北海道的事,天寒地冻的,熊不会往别处跑吧。”
其实,有熊的依据也十分简单。高山地区是内陆性盆地气候,早晚温差大,尤其一到冬天,湿度骤降,冷的时候,气温达到零下15摄氏度,这不是日本熊最好的生存条件吗?
听我这么说,中年人也许觉得我这个人太较真儿,于是他不再张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