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是一个26岁的青年,同时也是一个重病缠身、卧床不起的病人。
他在22岁就患上了结核病,被迫辍学,直到40岁仍无法摆脱病榻的生活,所以仓田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他与疾病苦战的结果。无疑,对于一个时刻都意识到死亡的人来说,他的生命观念是深刻的,至少他在病**所经历的不仅仅是肉体的煎熬,更残酷的是精神重压。那种对灵魂鞭挞的痛苦使仓田进入了宗教性的体验,同时他自身天才般的艺术感受又令他近乎于窒息。他呐喊—命运**着希望(第五幕第二场),他**—祈愿呼唤着命运(同前)。
仓田百三是一个充满忧伤的青年,但同时他又是一个热血沸腾、誓死面对青春的人。病魔的手掌卡住了他命运的咽喉,有时令他心绪繁杂,有时令他壮志凌云。对于成长在大正年代的仓田来说,对于文学、宗教、共产主义与资产阶级,以及恋爱、性欲、人性与道德等等问题都处于一个模糊不清的阶段。他清醒过,困惑过,希望过,也失望过,他将所有这一切都在《出家与其弟子》中原封不动地表达了出来,其中没有任何掩饰,更没有矫情与虚伪。
“青年啊,凭你一颗年轻的心活下去吧,你别无选择!面对命运,振作起你的青春吧!没有纯粹青春的人,将不会有他真正的老年!”
(《出家与其弟子》第三幕第二场)仓田用自己的作品验证了这句话,因为他的其他任何作品都没有他的处女作成熟,而他的晚年正像剧本里衰老的亲鸾一样,孤寂茫然。
仓田百三不是出色的小说家,除了《出家与其弟子》以外,他几乎没有什么惊世之作。
《出家与其弟子》写的是日本佛教净土真宗里的故事,关于一位僧侣与艺伎之间的妖艳恋情。而仓田本人并非佛教徒,他的另一部作品《青春气息的痕迹》证实了他对基督教的虔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仓田在用基督教的感情描写佛教大师亲鸾。亲鸾是日本镰仓时代的僧人,他厌恶贵族化的佛教,把教义推广于民间,从净土宗派生净土真宗。所谓佛,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人人皆可成佛。净土真宗极力强调信仰的作用,不拘泥任何形式,乃至准许僧侣娶妻食肉,贴近世俗生活。亲鸾僧人的语录《叹异抄》(唯圆房著,赵朴初题字,毛丹青译,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则是另一部影响日本社会的名著。
《出家与其弟子》或许是仓田百三的化身,至少除破戒的僧侣唯圆和善鸾之外,只有仓田本人在病痛的折磨中感悟到恋情的纯洁和信仰的崇高。仓田有他的悲情和不安,他把宗教与情爱**裸地暴露出来,不回避内心的深刻矛盾,而这一点正是仓田剧作的艺术特征。日本文评家龟井胜一郎对此解释道:“艺术与宗教是一组敌对的关系,正如圣母玛利亚和维纳斯永远不会和解一样。”
从仓田百三的病榻生涯来看,这部剧作不仅表达了日本人特有的感伤,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把自身的垂死体验以及由之袭来的巨大痛苦再现为一部青春的诗史。
从这一意义上说,一个二十六岁的日本青年为世界贡献了一部奇书。
紫气东来
春天下雨的某一天,我做过一场梦,这个梦是晚上做的,还是白天做的,已经记不清了,况且我这个人一向是不记梦的,但凡做完梦,总是汗水津津,梦见了什么?又懵懵懂懂地发憷。春雨里的梦似乎不是春,而是雨,因为有了雨,就有了雨声,发脆,也发甜的那种细雨声。有了这缠绵的细雨声,就有了湿润,也有了柔和,或许正因如此,那场春雨梦才在我的记忆中浮现。
梦的情景并不复杂,好像是一场悄然袭来的春雨把我下到一个池塘边,如丝如缕的雨,连连绵绵,疏疏密密,无边无沿。被春雨笼罩的池塘,水面上似乎冉冉升起淡烟,在这静谧如水的画面中,竟然有一只蝴蝶飞旋而出,些许阳光透过雨的隙缝,像聚拢的光束一样紧紧地贴在蝴蝶身上,随着蝴蝶翩翩起舞,似乎是蝴蝶托起阳光,又似乎是阳光衬起蝴蝶,这绚丽得近乎妖娆的彩光,上下纵横、跃动不息,是在互相追逐,还是竞相献艺?如梦如幻,扑朔迷离。
好梦难醒啊!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有一个气定神闲的脸露出池塘,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僧侣,他带着颇为严肃的神情对我大声说:“蝴蝶也未必全是紫色的呀!”说罢向周围一瞥,就悄然隐去了。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时才发现,那边是一片盛开的紫色杜鹃花,经过春雨的沐浴,更显得幽深清新,楚楚动人。当我正在悠然神往之际,突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对梦的追记,常常是一个人打开记忆储存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是在家休闲静养中完成的,也可能是在匆匆旅行中意外生成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后者。以下写的内容也许就是追记这梦境的契机。
春雨天,我喜欢开车旅行,无论是走高速,还是沿着海边畅行,那种一任自己驾驭坐骑的感觉,自由奔放,洋溢心田。那种直线飞驰,似乎有无限空间在延长的感觉,与视觉中纷纷下坠的雨丝,构成了横与竖的速度交错。要知道这些年来,无论是我横穿北海道,还是沿着宫崎县海岸向南行,对速度与空间的感受从来没有发生变化。最近开车去广岛县庄原市却产生了不同的感觉,在我看来,这不同是因为有了这场绵绵的春雨。
春雨继续下着,看天色似乎没有停下来的征兆。樱花大多凋谢了,花瓣儿变成了无数的粉色丝线,偶尔会被雨水溅起来,在空中回旋一下,又落回到地面,跟成圈儿成块儿的花瓣儿搅在一起。在雨中飞落的花瓣,似乎更透出一种发暗的紫色,铺在石板路上,犹如春天的使者随意留下的脚印。据当地了解仓田家的土居绿女士说:“这儿有一个池塘,叫上野池,周围绿树成荫,碧波**漾,仓田把这儿描写成森林的沼泽。”
我听了她的介绍,禁不住问道:“夏天的上野池要是绿色的,那下春雨的时候会不会是紫色的呢?”
土居女士眼睛一亮,边笑边答:“仓田百三上中学的时候,曾经在校友会的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发表他作品的那期杂志就是紫水号呀。
后来家乡人为了纪念他,在上野池畔修建了紫水寮,谁都可以进去休息喝茶哟。”说完,土居女士热情地带我来到紫水寮,并指着窗外的景色继续说:“现在,池子那边都是杜鹃花,它开得比樱花晚,在春雨时节,这些花老是水灵灵的,紫色紫气的,可美啦。”
我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上野池,时而想到春雨中的旅途,时而又想起年轻的仓田百三就是在这里写下的《出家与其弟子》,时隔一个世纪,如今把它翻译成了我的母语,让它进入华文世界……文学的生命不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吗!人们会记住一个有生命力的作品,然而对造就作品的天时、地利呢?能像作品一样打动后人的心弦吗?
想到这里,我遽然感觉,眼前的这些杜鹃花,那些在春雨中尽染的紫色,不也是年复一年,亦复如斯,拥有一个顽强的生命么?我猜想,当年的仓田百三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从广岛县返回神户后,不知过了多少天,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记起,在《出家与其弟子》的第五幕第一场中,确实有一个僧侣对主人公说:“蝴蝶也未必全是紫色的呀!”
大阪市中心有一座古老的寺院,名叫千日寺,但地图上没有标记,公用电话亭里的电话本上也找不到。
从名字上判断,寺院应该位于千日前大街的沿线。我沿路走下来,看见警察就问,可他们打开随身带的地图册翻了又翻,最终的答案只是摇摇头。这几位细心听我问路的警察都是小伙子,很难说他们会了解大阪的过去。千日寺是老名称,据说这是对千日前大街一带寺院的统称,并非特指某一个寺院。当然这也是一家之言,至少从我手头上的史料来看,有关它的传说和一个剖腹自杀的少年相关,这尤其令我好奇。
千日前大街过去是一个刑场,专门砍头杀人。每年夏天一到晚上,验灵大师就开始出没于此地,装神闹鬼,而且头发梳得像乱钢丝,一环一环往上卷,在月光的冷射之下露出狰狞的面孔。一群善男信女步履蹒跚,口出怪声,面无血色,绑在脖子上的白布条一阵阵颤抖,犹如亡魂附体,叫人作呕的样子自不待言!
在如此场景之中,有一块墓碑却脱颖而出,似乎与鬼怪阴魂并不临界,如同一首孤曲,让后人望之敬慕。立碑是为了吊慰一个少年,他年仅16岁,为了对主人家尽忠而剖腹自杀。其实,关于这件传闻的现有资料并不多,其中以大阪地方志《上方》(1931年10月号)的记录较为翔实。
据此可知当时的情景大致如下:延宝五年(1677)的初夏,主人家八岁的小孩因病不幸去世,为他做仆人的少年勘太郎悲痛至极,决心要为主人剖腹殉死。果真,他的这个闪念仅仅在主人家小孩死后的第三天就变成了行动。他死在了二层楼的一间房子里,腰刀从左腹插进,横向划开肚脐,叉入右腹,然后把腰刀竖起,纵向地切开肚脐下部,形成十字刀口,鲜血四溅,惨不忍睹。
之后,少年又将腰刀猛然扎向喉咙,像一根坚硬的立柱顶入胸腔。
由于他用力过猛,腰刀碰及喉骨,居然使刀尖儿都锛了。少年靠着胸腔里的腰刀支撑,依墙毙命,而并没有倒下。事后,验尸官赶到现场大为惊讶,说他验尸不计其数,但如此惊心动魄的剖腹自杀至今未见,实为“义童”也!
根据相关记载,这个少年并非武家出身,仅仅是出生于大阪安土町的小商贩之家而已。也许正因如此,后人才会对此事感到奇特的震撼力。当然,这种情感之于日本人也许是顺理成章的,但对于我来说,却甚觉异样。
忠诚和义气的思想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观念,在此不必拿来炫耀。
但说到忠义,中国人最为敬仰的莫过于岳飞。而岳飞恰恰是因为千古冤狱才衬托出他的壮怀激烈,这种悲剧式的人物从成败论英雄的角度上说,远不如汉代的霍去病,但他对外抗争的气节,对父母之邦的忠贞,使他的忠义得到升华,这是义不容辞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