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今天,我大约还记得,那场梦的最后一个场面是我从一片烈火中挣扎地爬了起来。而且,从那以后,日语确实变得神奇了,也变顺了,我也能写了。那些熟悉的汉字就像一台机器上的铸件一样,有时我想熔化它们,就往里面硬灌假名。反过来,假名用得过多使文章太稀的时候,我干脆就把中文的汉字生搬进来,管它有没有日语标准的读法,也不在乎日本读者遇见这些字会不会查字典,查了字典没查到的话,会不会沮丧,会不会抱怨。所有这些忧虑一旦进入了日语的写作,我发现自己居然身轻如燕。
语言是一座牢笼,但同时,语言也是一个开放的广场,尤其当非母语开始向你的母语挑战,开始跟你的母语较劲的时候,这正是为你开辟了一个新的表达的契机。
记忆现实难道就是现实吗?
双语写作还涉及一个重要问题,我概括为“记忆现实”。因为每当我们面临现实问题进行瞬间思考的时候,或者用两种语言完善一个意象表达时,究竟凭借什么样的思考素材呢?思考的素材乃是意象的源头,也可说成是对记忆的恢复,这些是用两种语言注入思维的吗?
我看未必。尽管“记忆现实”是依靠现实的反应,从而激活属于我们个人与社会的记忆,但就我个人而言,用日语写作以前的记忆几乎都是从母语注入的,在中文博大的空间中根本没有日语的落脚之地,虽然“说”、“听”、“写”、“读”、“看”这些学习外语的基本元素都不缺,不论是数量的增多,还是次数的增加,都在日积月累中积聚。
非母语写作是成长型的,它在唤起某些记忆的同时,又呈现出抢取的势态,也就是,过去由母语注入的记忆现实,随时随地被非母语提炼出去,升华或者扩展,乃至重新改造。如此一来,当我使用非母语从记忆现实中描写的时候,实际上已经进入语言交换的状态。对于静态的母语的记忆现实来说,非母语的表达却是新鲜的,跃跃欲动的。
写作是一种行为,无论你使用哪种语言,写作的基本状态不会发生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似乎更接近行为艺术。因为,写作是在更高意义上超越日常体验,它把记忆现实中的枝枝叶叶,连缀在一起,重新排列、组合,甚至超越时空,纵横捭阖,焕然出新,要么把你过去的记忆真实逐一冲淡、虚化,要么帮你把虚化的真实逐一充实、扩大。
外语写作又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并非是单门独户,它可以从一推向二,从二推向三,天下的语言都是用来述情表意的,都具有沟通、理解的本能,无论是先天的母语,还是后天的非母语,只要双语站立在你记忆现实的门口,它们就是两条所想所思的出口和路径。这路径不是互不相干的平行道,在更多时候它们相互缠绕,枝条分明而又盘根错节。
在我中学上外语班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有一段时间,我的英语进步飞快,驾轻就熟,一路飙升。可过了这一段以后,英语的进步突然停顿,无论怎么拼命地学,也提高不了。外语的学习疲劳了,好像陷入泥潭,前进不了,后退不得。再过了一段时间,也是出于偶然的机会,我忽然热衷于阅读中文的小说,真是如饥似渴,一见中文就觉得开心,那种阅读母语的快感,浸透全身心。经过这样一段回归母语以后,再返回来学习英文时,进步又开始了。非母语在母语强大的支持下好像被大力士一下子托举起来一样,那种外语疲劳感顿然消失。
两种语言就是两个出口,它们之于“记忆现实”是这样,在两种语言之间也是这样。双语互为出口,尤其是处于写作状态的时候,不同语言的运用,是对习惯性思维定势的冲击和挑战,它可以分解、调整你母语原本的思维方式,同时也能把你的母语塑造成为一位君主,从而主宰你非母语的思维!
鸭子的嘴巴与河豚
在日本待的时间长了,有时对他们的语言竟然感到麻木,这样的感受恐怕不只是我一个人有。我认识一位日本女作家,她跟我一样,也是用两种语言写作,不过,她除了用她的母语日文,另一种语言是德文。她说:“德文没有强烈的图像感觉,有时就像一条条的钢丝绳,绳上没有油,干枯枯的,抽打在记忆上叫人痛苦不堪,有时都想哭出来。”
听她这么说,我并不觉得惊奇,因为我的两种语言都是图像,中文和日文,更准确地说,日文是中文在图像上的变种,汉字的复杂构件在这里疏散了,稀释了,变得能让人喘气了。我记得小时候,小学老师让我们背诵课文,那课文上密密麻麻的汉字就像黄昏中躁动的马蜂窝,在你眼前飞来飞去,朦朦胧胧,这对一个小顽童简直是煎熬。
待我长大了,能自如地掌握了母语,还节外生枝,又掌握了一门非母语以后才有这感慨的。于是,我对日本女作家说:“事情未必全这么惨。我刚来日本的时候,日文也不好,听人家说话跟听噪音一样,尤其是到杂货店里买东西的时候,比如想买一罐洗涤剂,货架上一大排,琳琅满目,弄得你不知道选哪个才好。我这个人又好较真儿,非要弄明白这么多的洗涤剂到底哪个最好才算罢休。”
“那你还要一个个挨着看下去?家庭用的洗涤剂本来就不大,印在上面的说明文又像蚂蚁那么小,看起来可费劲啦。”日本女作家似乎很为我担心,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洗涤剂的罐子。
“我才不看说明呢,字又小,又不能全读懂。再者,时不常,商店里就有大喇叭广播什么品种减价啦,从几点到几点减价什么的,又不能全听懂,真折磨人。”
“那你问店员么?”
“对呀。遇到这种情况,我去找店员,管他听得懂还是不懂,也不管我明白不明白,只要见到店员那嘴巴一张一合,心里就踏实。说来也怪,有时连一个完整句子都听不全,可店员的神情居然能叫我放心,他推荐的洗涤剂一定是拿在手里面的,要不然,他就用手指对货架一点,表示不好。”
“那是人家店员热情,可能他不知道你听不懂日语。”说到这儿,日本女作家似乎有些明白我想说的意思了。其实,我想告诉她的是下面的这段话,我夹杂着中文跟她说:“同样一个日本,我看大阪跟东京还是不一样,大阪的人发音咧嘴的时候多,比如他们发的音很像中文的泥、西,还有鸡之类的,可东京的人发音撅嘴的时候多,他们的发音像中文的多、窝,还有炒菜用的那个锅之类的,我看他们一个是鸭子嘴,一个是河豚。”
说到这儿,日本女作家放声大笑,她一边用细嫩的右手捂住露出的漂亮白牙,一边笑着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了看她,我心里也觉得挺滑稽,所以干脆说:“因为我不懂日语呀。”
日本女作家笑得更厉害了,我也笑起来,并且笑着对她说:“你要小心啊,笑多了,那嘴比鸭子和河豚都可怕,你的嘴快跟我老家的水桶盖儿一样啦。”
这样的对话虽然不是段子,可我觉得只有把对话那种独特的气氛表达出来,才能表明我的感受。其实,语言有时是多余的,很多时候,会觉得语言的无能,比如谈情说爱,想说的说不好,不想说的却喋喋不休。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写作中,尤其是双语写作。一旦用母语思考成熟的意象被放入非母语思维之中的时候,我会发现表达出来的内容是空洞的,有时甚至是多余的。当然,这也有完全相反的例子。比如,表达你感受的细腻性就能说明问题。如果迎面吹来一阵强风,母语的表达是感到打在脸上的痛,那么这一感觉用非母语表达时,就不仅是痛,还有酸、麻,甚至于就像被人往肉体上刺青一样地发辣!语言是一个空间,而充盈于这个空间的是人的原始感受,能否把这种感受按照语言最易于表达的方式描述出来,正是对两种语言写作时的一种选择。
非文本的志村
必须承认,我读的日文书不多,尤其是小说,几乎都是片言碎语,有时连一本小说都很难读完。现在想起来,自己之所以读不完日文的小说,往往是因为日文的表达甚至比小说的故事本身更吸引我的缘故。
再往深处想一想,这个道理似乎又非常简单,对我这样一个非母语的阅读者来说,字里行间的表述都充满了新鲜的意义,比如,“流”这个字的后面紧跟了一串假名,无论假名所包含的意义多么重要,仅仅作为“流”这个字,它却唤起了我对类似表达的联想,“流”可能是“漂流”,可能是“奔流”,更可能是“盲流”……在此,我对日文的接受机制几乎属于横向记忆。当然,不可否认,这些触类旁通的领悟一定是建立在懂得日文文法的基础上。所谓日文的文法,应该是竖向记忆。
竖的意思还在于一个人初学外语的过程,即从基础词汇开始,一直到习惯用语都必须牢牢记住,有的时候学起来,近乎鹦鹉学舌一样。
其实,我对日文的感受性并不靠什么阅读的积累,自然也不凭借死记硬背。除了每天日常所见的风景以外,有时仅仅读到了几行字,却一下子让我浮想联翩。准确地说,我对日文的横向记忆或许远远大于竖向记忆。正因如此,当我最初阅读志村福美文章时所获得的某种亲身体验就是一个例证。她在一篇文章里是这样写的—蚕の体が透明な**でみたされ、小さな口から一心に糸を吐き出しますと、空気に触れた瞬間、もうそれは寒天のようにかたまって蚕とは別個の、いとになっています。こきざみにふるえながら、糸を吐き続ける蚕は、やがて、コロンとした茶褐色の蛹になって、空中に舞上ることも果せず、白い繊維の幾重にもかさなった自分の小さな城の中で死んでしまいます。
(《一色一世》P38 求龙堂·昭和57年)在这段文字中,如果只看汉字,它的排列应该是这样的:蚕体、透明**、小口、一心丝吐,空气瞬间、寒天……所有这些视觉化的文字犹如一副副的面孔从假名的丛林中溢出来。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文中的假名,单单只是这群汉字,那我的感受最多就是退回到母语里面,仍然沉浸于文字间隙的意义之中,而无从看待汉字的减色。阅读是一个感受的过程,我可以把假名中的汉字看作是颜色的衰退,也可以把汉字看作是在假名中的减肥。无疑,这类感受的起爆是来自于视觉的反映,然后再从语言的记忆中对应出其意义的所在。
志村的文字是非常视觉化的,这不仅因为她是一位染织家,更重要的是她对色彩独特的感知,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在感受每一道色彩的时候,语言的作用只是一个配角而已。这一点从她的《色丝织》和《色与音》的文字里都能体现出来。不仅如此,我发现她运用的汉字是没有歧义的,上述引用的那段文字也是如此,汉字与她所表述的对象几乎是一对一的关系。志村是工匠,她对物的执著跟她写入文字内部的气魄几乎是一样的,尤其是她的下一句话几乎成了我后来写作的座右铭。
“所谓记录或者数据,这些与真实搭起的桥梁,或曰实证,在我看来都是与真实的交谈,就像我们人与人手拉手交谈一样,从内心涌出亲近的感觉……”
写文章跟做东西是相等的,如果日文里也有材质存在的话,对于我这个非母语的阅读者来说,能够感知汉字与假名的节奏,以及它们似近似远的距离,这些都让我觉得幸运。阅读日文之于我而言,或许就是一次获得新的语感的机会。
我对日文的感受一方面是从读者的角度所获得的,另一方面也是从写手的方面所体验的,同样是日文,读与写是完全不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