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对中年人说,但没有直接看他。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中年人对我继续说,“你是一个游客,从老远的地方来,对日本,对北海道有这么大的兴趣,应该感谢你才对。
我的话让你扫兴,实在对不起,可我……”
我急忙打断中年人的话,跟他说:“千万别这样,其实昨天我就觉得你心里好像有事,想起你昨天的表情,我似乎能感到一种悲伤,其实,我今天提前往回走,也是想跟你说说话。”
“是吗?”中年人或许是出自感激,或许是因为有人来听他的诉说,他把咖啡杯里的最后一口喝完,就像从中得到勇气一样,他说,“我也很久没有跟人家说这件事了。自从那以后,其实,每年的冬天,我都害怕天上下大雪。在北海道,气温降到零下6摄氏度左右的时候,天上就会下钻石雪。那是无数的雪花凝聚到一起在空中飞舞的时候,会逐渐变成的一层层的薄片,有时薄片也会出现透明的菱形,落雪飞花是很美的。可就是在这样的美景里,我的女儿竟然……”
这时,中年人的右手紧紧地压住放在膝盖上握成拳头的左手,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他继续说:“对我来说,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一离开家门,就必须经过那块岩石,这真让我受不了。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人都要崩溃了……后来我下了狠心,离开了家乡,一个人到这里开了车行。一晃就十多年了,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音更町……”
中年人的叙述是充满悲情的,从他的每一个发音当中,不难体会那种为了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作出的保持平静的努力。用力的双手压在膝盖上,使他的裤腿中央已经出现了稠密的皱纹。
“钻石雪对你太残酷了。”我一边说,一边为他重新倒了一杯热咖啡。中年人目视窗外,积雪如锥,这时,他的发音有些发颤,话说到了中途的时候,流下了眼泪。“冬天的钻石雪就像一把一把的刀子,直刺我的心。悲哀就像窗外挂下来的冰穗,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凝固了……所以我喜欢发亮的地方,车灯也好,还是晚间的灯火也好,它们亮了,就会发热,我希望这些热能够帮我把身体里的悲哀融化掉。”
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好像卸下了一个冰冷的包袱,一边感谢我一直听他说,一边担心他的悲哀会影响我的旅途情绪。作为我,虽然不会这样想,但刚才他的诉说与我等待空中飘雪时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因为从他的话里面,我无法在北国的风景中找到任何一种对应。
中年人对往事的悲哀并不仅仅限于跟我说话的这一短暂的时间内,每年的四季也会引发他回想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光,但只有冬天,在钻石雪漫天纷飞的日子里,他是难受的。我虽然是一个旅途上的过客,但在北海道,能与他同坐在一个小楼里,并且,又因为我的存在,使他把冬天的悲哀诉说出来,哪怕这一诉说对他的悲哀仅仅是一点点的融化,那我也是从心里能够感到安宁的。
“这是带广市区的地图,我们现在就在这个地方。”他手指着地图跟我说,“你看,旁边就是飞机场,还有飞机的标志,很好找。”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我接过地图,并向他道谢。
“不,不,感谢的应该是我,你从老远到北海道来,我也没有向你好好介绍,光说自己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希望你下次还能来,北海道是美丽的地方,我离开了音更町,但永远也不会离开北海道。
以后你坐飞机来,别忘了往下面看,在机场的附近就是这个车行,你一定要记住啊。我等你下次再来,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游览北海道。”
中年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一定等你,请你下次再来北海道。”
与中年人告辞后,我在机场里顺利办完了返回大阪的登机手续,飞机场也许是为了要抢回扫雪而延误的时间,很快就让旅客们登机了。
我走在通往客舱的通道上,对中年人的印象似乎已经超过了这两天的雪景,而且,从昨天到现在,我好像根本就没有遇见下雪,至少在我的眼前是没有下过雪的。
在航空小姐的引导下,我坐到走廊最前排靠窗的座位上。客舱的座位并不满,大多数人好像是来北海道滑雪的,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显得十分热闹。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客舱内的暖气直灌,我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倦意。
这时,飞机起飞了,拖着长长的轰鸣声,开始向空中爬升。我斜身靠在椭圆形的机窗旁,正想换一个姿势的时候,忽然发现陆地上有一道上升的亮柱,金光赫赫,直冲云霄,犹如从银白的雪地中插入天空的一把金剑。我心里猛然一惊,急忙拿出中年人刚才给我的地图,发现这个发出亮光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他的车行。
夜,光辉而皎洁,从飞机上往下看,车行的霓虹灯也在闪亮,但唯有那一道金光,魂绕天涯,在空中漫游,像含情的祈愿,又像离人绝愁的孤影……在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中年人跟我说起钻石雪的表情,我想起了他的悲哀,想起了他的女儿摔死在大雪纷飞的岩石上,一种悲情袭上了我的心头。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航空小姐,或许是发觉我一直在看窗外的亮光,就热情地对我说:“先生,这道金光多美啊,在下钻石雪的冬天里,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
听了她的话,我流下了眼泪。
会显灵的木牌子
神户有条南京街,街口有一个很大的门楼,上边的巨大横匾字是赵朴初写的,好像年头很长的样子,至少从我住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少算也得十多年!
新年头一拜是日本人每年必行的仪式,虽然有人犯懒,不愿出门受冻,但他们的心里是知道这么回事的。我家附近有一处很小的神社,这两天总有人排队往功德箱里扔钱,然后摇一下旁边挂铃的绳子,最后拍手两次,闭眼闭嘴,心头开始祈愿。
离功德箱不远的地方设置了一个大木桶,里面插了许多木牌,还带着一串串的白纸条。原来这些都是去年头一拜的时候大家求的,他们把这些木牌带回家,摆放了整整一年。我认识一个老人,是个公交车的司机,他一直把从神社求来的木牌子挂在驾驶室内,开到哪儿跟到哪儿,开哪辆跟到哪辆。我问他:“这木牌子什么时候显灵?”他几乎没有犹豫,当即回答:“开车的时候呀!”说完,他继续解释道:“开车要心静,觉得平安才行,在人多车多的时候尤其如此。木牌子挂在我身后,一见它心里就踏实!”
看起来,木牌子对老人的确是一个解除心乱的法宝。就是这么一些木牌子,到了新年大家都要把它们送回神社,然后放一把大火烧掉,送去旧岁平安,迎来新年祝愿。我觉得,这个习俗不坏,算他神社也会做买卖!
导盲犬的眼睛
去东京的那天早上气温很低,穿大衣还觉得冷。可能因为海风太大的缘故,我的脸上有点像撒了一把细沙一样,十分痒。
我家靠大海,清晨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股的海腥味。有一回感冒,待在家里鼻子不通,很难受,也睡不着觉。可次日起早,刚一出门,鼻子一下子就通了,异常爽快。看来,海风和海腥味儿是医治感冒的特效药。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向车站走,途中看见几位遛狗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大家都穿得很厚,棉帽子也戴得很严实。那些活蹦乱跳的狗狗显得非常洒脱,它们不顾主人睡眼惺忪的样子,一个劲儿往前拖。狗狗是主人,而人是奴仆!而且有位女人的嘴里一直唠叨,大致意思是说:“狗狗别着急哦,一大早都是你的呀!”
这是一个挺动漫的情景!
日本有许多地方都给人近似的感觉。一大早赶着上班的公司职员,他们西装革履,风吹得衣角直往后飘,脚步又碎又急,像一列列的人肉小火车,看上去挺滑稽!
从神户到大阪坐车的时间不过三十分钟,到了新大阪车站以后再换乘新干线开往东京,距离很远,但交通方便。我要办个什么急事,从家里到东京,当天去当天回也是来得及的,只不过坐在新干线上的时间很长,往返时间加到一起需要五个多小时。
当时他坐在我的边上,一直到他牵着的狗趴在他脚下的时候,我都没注意到他是盲人。看上去,他是一位长者,衣冠楚楚,很有绅士风度。
他戴了一副眼镜,黑边儿的,但不是墨镜。一双眼睛也不是闭上的,而是睁开的。每次他挪动身子的时候,总会向我示意一下,轻轻地点点头,有点儿像鞠躬的样子。无意中,我发现他的眼珠是配上去的,人工制作的,挺大,但视线是笔直的。
显然,他的狗是导盲专用犬,对主人的关怀无微不至。比如,主人脱大衣的时候,随手把票往前一放,导盲犬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一口把车票咬在嘴里,等主人把大衣放到衣架上以后再把嘴放到主人的手上,把票还给他。然后,它把舌头伸了出来,眼神十分温柔。尽管他看不见它,但他抚摸它的头,它的尾巴便会高兴地摇摆起来。
在整个旅途中,导盲犬一直趴在主人的脚边,而且视线始终跟主人保持着一致。长者坐在座位上一点儿也不显得疲劳,让我好奇的是他的“目光”似乎老是望着前方,也许是因为车厢的前方有一块电子新闻显示屏的缘故。长者就像看到了每一条流动新闻,尽管他没有表情,但总是一副领悟到了什么的样子。导盲犬跟主人完全一样,目光盯着显示屏不放。
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导盲犬为了主人的“看不见”却在死死地往上看。或许有人觉得这是可怜的,可当我看到导盲犬带主人下车的时候,那些隐隐约约的可怜则完全被打消了。
车到了东京站,导盲犬从地上站起来—与其说它是站起来的,还不如说它是缓缓地从地上升起来的。因为这时我才看清楚,它是一条很大的狗,金黄色的毛儿,油光油光的,非常威风。也许它往上看的时间太长了,眼眶里已经含上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