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两字,一查词典,大致上都说是“擦脸和画眉的化妆品,进而指演戏前涂上的粉和墨”。不过,对我个人来说,在许多场合,所谓“粉墨”干脆就是粉色。无论你走到什么样子的街道上,也不管是哪个国家,但凡有一座城市就必定有粉色。少女的衣服、甜美的笑脸,甚至连漂亮的男人都算到一起,那些首饰上和脖领上经常会出现粉色的光点。
有一年的夏天,我去过冲绳的石垣岛。那里有一艘“飞龙号”的客船,南下太平洋绕过中国台湾的南部可以直抵高雄港。据说,石垣岛离高雄最多不过500公里,而且海天一色,不叫人产生任何异国他乡的感觉。我听冲绳话,虽然明白当地人说的是日语,可那浓重的方言总让我想起闽南话。阳光下的岛民的皮肤跟古铜色的牛皮一样,显得十分强壮。因为赶早市,我趁太阳还没升出海面的时候,就走出了旅馆,一路上不断碰见人。他们有的搭起木台子,往上摆新鲜的蔬菜水果,有的从归航的渔船上卸下大把大把的鱼,往木箱子里放,然后又往里面灌冰碴儿,墨红色的鱼鳃渐渐地泛出一条条的粉色,几乎成为黎明前最闪亮的色彩。在早市上,有一对年轻的西方男女看上去跟我差不多,也是旅行者。于是,大家随便聊起来,我问他们:“在石垣岛上住哪儿?”
“山洞也能住人吗?”我十分好奇。
男人答道:“这儿有许多野山洞,过去打仗的年代,冲绳的山洞就是避难所,住过许多村民。现在都荒了,但别有一番滋味哦。”
我知道他说的是二战时期的事儿,于是也不想再往下问了。年轻人一副快乐的模样,到了冲绳就像到了都市的游乐场一样。不时,男人继续说:“山洞可是个好地方,有路口,有台阶,洞里还有地下水,阳光从外边照射进来,一打到上面,洞里就会升上一股粉色,还带了不少的光环,很神秘。”
听了他的话,我猜他或者她是学美术的。不过,我并没有多问,只是说:“有路口有台阶,我看这山洞也该有街区吧。”
“对呀对呀!”女人接上了我的话。这使我的好奇心更强了,于是我干脆问她:“难道你原来就知道么?”
女人看了看男人,蓝色的眼睛格外有神,她似乎并不在意,然后对我说:“我的爸爸是美国兵,在这儿跟日本人打过仗,是他让我们住山洞的。”
她能这么直率地说,也许是由于我告诉了他们我是中国人。
……
其实,对夏天旅途上的这件事儿,我是在今年春天才想起来的。
当时正值初春,我居住的神户市开始装扮,百货店的橱窗都落下了大面积的帷幕。其中有一家叫“LOFT”的店铺用一面很大的红布衬托出黄色的字符,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漂浮感。也不知为何,恰恰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冲绳那边的粉色。
黑色生命的感觉
我对黑色的理解来源于日本两个不同的场景,说是理解,听上去也许有些学究气。起先对黑色的观感像在国内一样,这是一种单调、沉闷的色调,任何绚丽的色彩,碰上它都会被吞没,变成黑糊糊的一片,似乎没有什么亮点可深究。在日本生活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黑色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内涵,竟是那样深刻,有时就跟黑色本身一样,显得十分厚重浓烈。
我初到日本不久,一位艺术家朋友从北京来,在福冈银行的门口制作了一件抽象的艺术品,他用三块很大的钢板,做成波浪状的三张钱币,有人民币、美元和日元,以此预示世界经济的一个潮流。有趣的是,他把美元和人民币做得一个往右弯一个往左拐,表达这两个大国的意识倾向,而对日元,却巧妙地处理成一个缓慢前伸的样子,据说,这是他对日本的印象,因为日本人往往在不知所云的时候,恰恰表明了他们正在向前推进,对此,我也有体验,在感觉上已不新鲜,但他的另一种发现,却使我沉思良久。那是在福冈市内,这位朋友住的旅馆附近有个丁字路口,三个方向分别通向幼儿园、寺院和火葬场,这衰老的、出世的和死亡竟然在一个路口分岔。他很惊奇,跟我说:“这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嘛,怎么能把它们凑到一个路口上呢?”
他不再说话了,目不转睛地注视丁字路口,若有所思,不多时,像在自言自语:“寺院是黑色的,但它跟火葬场的黑不一样。”我急忙问:“那路口边上的幼儿园呢?”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幼儿园不是黑色的,可被那寺院和火葬场压得够呛,你说日本人是不是觉得生和死都跟黑色有关系呢?”在这一瞬间,我油然想起日本男人的婚丧礼服都是黑色的,吉服和丧服用的是同一色彩,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日本却成为人人信守的不成文的规章。我心里暗自得意起来,自感比朋友更了解日本人,当然,这些话并没有跟他多说。
第二个场景是京都的祗园祭。“祭”的意思相当于中文的“节日”,表示那些人头攒聚、万众如潮时的情景。说来也怪,我住在神户,离京都不远,行车只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每次去京都,都觉得是一次旅行,因为每次行程都有不同的感受。如果是雨天,京都的雨一定会比神户大;如果是打雷,京都的雷声也一定会比神户响。可能是因为京都不靠海,三面环山,林木森森,所以这座古都显得分外古色古香,静谧平和。每到祗园祭却是另一番景象,密密实实、热气腾腾的人群,山呼海啸般地呼喊,神架木车压路时的吱吱咯咯,更有那高亢激越的鼓乐笛鸣,冲霄而出,仿佛天宇都被震高了一截。祗园祭高峰的前一天晚上叫“霄山”夜,届时几十万人涌向街头,观赏挂在神架木车上的灯盏,倾听刺耳的鼓乐。一个个灯盏好像凝固在盛夏的夜空,清晰可辨那一片片夜色,浓浓浅浅的黑色调,层次分明,有时是木车棚顶下的垂帘,有时是沿路老宅院的灰瓦,有时是那无边无际的星空……连续好几年,我都加入了“霄山”夜的行列中,每一次在那喧闹的夜晚总会获得深浅不一的黑色印象,那种令你兴奋,同时又令你无法倾泻出来的压抑,令人沉思。
祗园祭起源于后平安时代,公元869年,为了防止瘟疫的扩散,京都成立了“御灵会”,每年夏天用66辆神架木车拉到八坂神社,祈求安泰。
据说,当时的众人多穿黑衣,黑色在这里是驱邪避疫,是求生!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访问福冈的中国艺术家的疑问,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日本的黑色与生命是息息相关的。
海女
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哪年去的志摩半岛,如果不计较年月的话,我对那里的记忆几乎都是夏天,而且还不止一次。
在我看来,旅行或许跟旋起旋落的阵风一样,没有多少深奥的理由,也不用任何周密的盘算,只是简简单单的自然法则,有温度落差就有风,从这一处到那一处,就是旅行。当我初到志摩半岛的时候,旅行之于我似乎是无风状态,波澜不兴,仅此走走而已。第一次遇见海女就是在志摩半岛的海边,当时已是黄昏,贴近地平线的骄阳,像一轮巨大的金盘投进大海,在水面击起千万条彩练,闪闪烁烁,光彩灿烂。
我沿着孩子们在沙滩嬉戏留下的脚印往前走,在落日的余晖下尽情享受那阳光的最后温暖。稍候,波澜起伏的海面平复了下来,太阳的身影逐渐暗淡、收拢,凉风习习,不知不觉中夜幕已悄悄袭来。这时,离我不远的左前方,有三个发亮的物体轻轻摇摆,油黑油黑的,黑中透亮,似乎冲我而来,又仿佛沿着波纹一步步挪进。在那一瞥的瞬间,我并未认出这是三个身穿橡皮衣的女人,但很快就辨认出那亮点是头上戴的潜水镜。残阳些微,天边的圆月已高高挂起,从潜水镜上折射出来的点点光亮不知是阳光还是月光,好奇心驱动我加快了步伐,跟她们迎面相遇。
“海水凉么?”我大声问她们,就跟向街坊邻居嘘寒问暖一样。
当然,这也是我长年旅行中与陌生人打招呼的习惯。
她们一边走一边回答我说:“不凉呀,说暖和都不为过哩!”异口同声的三个人是那么默契,不仅如此,她们的声音、步态,还有行走的速度,每一部分几乎都一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更觉得好奇了,于是接着问:“海水晚上比早上凉么?”其中的一个终于不等她的同伴,先开了口:“每天都不一样。”说完,她们从我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停步,答话的人侧身冲我笑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她们都已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她们戴的潜水镜的镜框边儿也是蓝色的,跟海水一样的蔚蓝。
回到小旅馆,跟每次旅途一样,先泡个温泉,然后穿上浴衣,钻进附近的居酒屋,热满一杯有些甜味儿的清酒,先慢慢地喝起来,等到酒屋的掌柜闲下来的时候,就跟他聊天儿,这是我在旅途上养成的习惯。今天的掌柜是高个子的中年人,很善谈,一听我说了刚才海边见到的情景,他大声说:“哎呀,她们是海女啊!晚上收工了。”
当天晚上,中年人还告诉我许多有关海女的故事,他说得是那么专注、动情,我一个劲儿地喝酒,静静地听他说。他告诉我,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海女。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伤心地感叹:“可惜呀!
这行业现在已经没人接班了。按传统,男人是不干这个行当的,不是女的就没办法。”接着,他像是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女的,肯定会接我妈的班!”说到这儿,中年人的眼睛有些发红了。
我们沉默了几许,再后来,他跟我说,在他少年的时候,有一次阴雨天,他偶然看到海女们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换衣服—**着全身,先用白衣轻轻地围住,然后再套上油黑的橡皮衣。就在海女们正要围上白衣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那彩虹像是从海女们的身后划过,衬托起她们润滑丰满的胴体,一个个像是披着霞光冉冉升起的精灵,其中就有他的母亲。从那以后,少年的他总爱告诉人们,他的母亲是志摩半岛的海女。
话说到这儿,我突然问中年人:“你的母亲喜欢什么颜色?”他听罢,脱口而出:“妈妈喜欢蓝色。”
“那该是蓝精灵!”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出声。
水色天涯
我头一次去福井县旅行坐的是列车,在车窗外奔流的荒原陡然令我有些吃惊,因为日本的山多,树多,人口密集,从视觉上似乎从来没有荒凉的感受,在乡村,不是沃野纵横,就是绿树繁枝;在城市则是高密度的楼群和私宅小巷;有时到岸边观潮,那海水的**漾也如汁如液,别说什么荒凉,就连一丁点儿松散的气氛都难以寻觅。
头一次去福井县是阴雨天,气温不高,路人稀少,尤其从车窗往外望的时候,视线几乎与海面持平,天空显得格外高亢,乌云也显得格外幽远。说来也怪,天高云远应该给人辽阔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被行驶中的那种开阔感弄得有些荒凉的感受。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似乎陷入了两道景致的交错:一道是我对中国故乡的记忆,另一道则是对现实日本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