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参加了一个业余的日本登山队才和这位中年人结识的。登山伴随惊险,尤其当悬崖绝壁拦在你面前的时候,山对人的震撼力好几次都超出了我的想象。登山的活动一般都安排在周末,喜好户外活动的日本人常常聚集在一起,不是夏天去海滨,就是秋天登山,还有冬天滑雪。我自己也是如此,尽量少在家待,遇到好天,有时我会主动找这些日本人,搭个伴儿一起出去。人一多,吃住起码便宜。这些人都是我过去供职于日本商社时期的同僚,说实话,要是没有这层关系,日本人的团队并非那么容易接受外人。
大家行走在高山里,带路的中年人脚下生风,他的两腿简直跟不会说话的轮子一样,在我眼前一直滚动。越往前走,群山的气魄越发逼人,当我们走到一个山涧,原来的山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再往前看,山石的夹缝里有几处溪流,缓势而下,碧沙清波。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中年人终于开口了:“你们别看这溪流现在没事,一到夏天的雨季,那水就跟恶魔一样,冲到山下就变成了巨大的洪峰。这些年也淹死了人。”
“那冬天呢?”我急忙问他,据说高山这一带的冬天是相当严酷的。
“冬天有冬天的恐惧。”中年人见我对气候有兴趣,就提高了嗓门说,“冬天最怕突然降雪,雪一大就会发生雪崩,埋人埋村子,连电线杆都埋进去。那电线杆虽然没趴下,一直是竖起来的,可大雪硬把它们埋得无影无踪。”
“那登山的人要是遭遇上,哪怕不被大雪埋掉,恐怕连路也找不到吧。”
“是啊,所以冬天最可怕,指路是关键呀。”
跟中年人描述的这些情景相比,秋天登山是舒服的,这不光是我这么想,参加登山的其他日本人都觉得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当然,在我们当中谁也没有参加过其他季节的登山。据说,每年冬天来临的时候,高山上总有一个男人身背沉重的包裹比其他人早出发,一路上,每走一个路口,他就从包裹里拿出石头做的佛像,端端正正地立在路边,并在上面撒上一层盐,口诵佛语,然后继续往前走。又据当地人说,有一年的冬天,高山雪崩,多亏这些佛像帮了登山客,使迷路的人没有遇难。
这些年,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传说了,而每次听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那个中年人的样子,尤其是我说熊他说马的时候,他那不再说话时的表情依稀如见。冬天的佛像是不是他安放的呢?每当想到这儿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在冬天攀登一次高山。
阿国斜舞
“阿国”不是国,是一个人,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歌舞伎至今已经有400年的历史了,暂且不说今天日本的显达们如何为之倾倒,或者又如何以通晓这类舞艺作为符合身份的一大筹码,如果当你第一次观看歌舞伎的表演,又对舞台上那无精打采的步履、手势以及嘴脸交替的变幻不知所云的时候,我劝你还是先了解一下其中的来历。其实,出国看歌舞跟看一场热闹差不多,尤其当舞台这一特殊的空间迫使你忘却了旅途的疲劳,又使你从惊奇中享受几丝醉心的愉悦,花钱看戏是值得的。不过,事情也有相反,我曾经在柏林看过一台舞剧,说的还是东方的事儿,可能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结果满台舞女飞袖回影,男士歌声如潮,裂石穿云,弄得我整个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吸取教训了,每次看舞剧,都会作一把预习,尤其对那语言不通的剧目,非把它琢磨透了才去。久而久之,这甜头儿也尝到了,不知不觉中,对沉闷而缓慢的日本歌舞伎也能看出它的内心沸腾的一面。下面写的这段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阿国是出生于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一个女子。公元1571年,当时日本国内战乱,因她父亲是岛根县出云神社的头号铁匠,所以就把女儿装扮成了巫女。年仅8岁的阿国,从那时起就会矫情弱步,婀娜腰肢,使周围的人常常发出惊叹,一直到了阿国32岁在京都四条河原表演了整场的歌舞伎为止,由她不断展现的舞姿后来被日本人称为“歌舞伎”。
不难看出,这一传统的舞剧是从战乱中的巫术少女开始的,所以,那种似近非近,而又似远非远的舞台感觉让每位观众犹如踏水行车,随着舞女回旋的玉影,那神秘的错觉也会袭身而至。
其实,歌舞伎的文字起源是一个“斜”字,包含了既新奇又另类的意思。无论是舞台的装置也好,还是舞男舞女的服饰也好,有些地方叫你觉得不对称。日本人的审美观有一种对“破碎”的享受,包括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那轻尘微步何尝不是破碎的呢?
看歌舞以前,我们需要某些知识的准备,这跟出国旅游必须打点行装一样,说起来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但一遇到好的舞剧,往往只顾视觉与听觉的满足,却忘掉了用头脑去思考戏中戏,这虽然不会令人扫兴,但至少也不会为人助兴。既然是看歌舞,那我们为何不把它看穿呢?
日前,我在京都看了大型舞剧《阿国》,这是为纪念歌舞伎诞生400周年而特别策划的,出场的演员都是实力派的日本一线人马。绚丽的布景,幻觉的灯光,把那个战乱中的巫女阿国表现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尤其是最后那场烈舞,男女交错闪现,舞台上出现不规则的乱点儿,时而相聚,时而乍散,最后变成巫女跳跃的一条长线,白白的,发出类似鱼鳞般的寒光……
新干线的鼻子
第一次到日本,但凡坐过新干线的人大约会产生两类感受,我这么说一大半儿是凭自己的直觉,另外一小半儿是因为我住日本住久了,后来的经验多多少少都验证了我的说法没有大错。
第一类感受是你随时需要咽唾沫,而且是往喉咙里头使劲咽,尤其当新干线发车5分钟左右,时速逐渐提高到近200公里的时候,那窗外飞速流逝的景色几乎形成一种视觉上的气压,在你感到耳鸣的同时,眼界上的开阔也不坦然了。这跟乘飞机不同,飞机没有地面的参照物,很多时候甚至叫你身不临其境,因为每个人看到的天空几乎都小于他们所看到的机舱。相比之下,新干线两端敞亮的大窗户从来不叫人独居一隅,反而始终有山水环抱的错觉。我家住神户,坐新干线路经大阪去东京需要3个多小时,途中经过两个有名的湖泊,一个是滋贺县的琵琶湖,一个是静冈县的滨名湖。在飞驰的新干线上一边看山,一边望湖,每次穿越这两个县的时候,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在山水之中流窜的感觉。
有了这类感觉,哪怕是异邦人,我们也能体验高速列车的意境。
当然,新干线不仅仅是高速列车,它已经成为了日本经济腾飞的标志。
虽然这些年,腾飞以后的日本一再出现下滑,可作为一个宾客,或者是旅游者来说,先体察一下高速中的山林和河流应该是一个享受,至于日本的经济与号称“国土大动脉”的新干线究竟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当今究竟能不能再度扶持日本的经济复苏,有关这些动脑筋的课题还是交给学者们去讨论吧,现在让我说说坐新干线的第二类感受。
其实,第二类感受与其说是坐新干线,还不如说是看新干线,因为,它是我在一次相当偶然的机会中感受到的。当时正值夏季酷暑,马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黑色的旱伞在蠕动。最近这两年,据日本电视上介绍,防太阳辐射的黑色旱伞在日本女人中间甚为流行。东京车站似乎是发祥地,本来站台上都有大棚顶,可不知为什么,那些妖艳的女人们依然不肯把黑伞收起来,似乎不举黑伞就不是当下的时髦,好像日本的男人偏爱在深夜里戴漆黑的墨镜一样。当然,深夜里的墨镜是不显眼的,它不能跟黑伞下**出来的女人的臂膀相比,东京车站的日本女人也许有足够的理由表明她们的审美是非常入时的,因为黑伞也为她们并非秀美的体形遮掩了不少。日本电视上还说,东京车站停靠新干线的站位经常排满车辆,拥挤的时候,平均每5分钟就发一次车。新干线轰响的车头,还有车体内散发的热气从轨道的表面往上卷,直接波及站台,尤其是在无风状态下的夏天,整个站台就是一个巨大的烤箱。这么一想,日本女人的黑伞从东京车站流行,有不少的功劳应该算新干线的,谁叫它不动窝的时候,车体老散热又散不到别处去呢?
话说到此,这还不是我的第二类感受。因为在东京车站光看不动窝的新干线也看不出太大名堂,除非拿它做个背景,最好走到车站的尽头,正好从相机的镜头里可以看见路轨蜿蜒的部分,这样等新干线缓缓入站的时候,在你身后的背景就变成了一辆弯曲而倾斜的高速列车,你站在相片中央,如果表情很酷,那将是一个绝好的纪念。不过,看新干线应该看飞速行走中的新干线,从你身边闪过的时候那股风驰电掣般的魄力确实令人心惊。同样是当时的夏天,我坐新干线从东京返回神户,也许是由于连续几天在东京文化界的应酬、出席拙著发行会之类的,自己说的话比听人家的多,一直到上了新干线,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我干脆在站台小卖铺买了两罐啤酒,连平常爱吃的花生米也忘了买,一股脑儿就把啤酒喝完了。这时,新干线出发了,我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上,黄昏的东京逐渐从眼前逝去,公路上车水马龙,有些车灯也早早地打开了,星星点点,好像地面上的光比天上的还亮。
新干线的时速明显升高,大概是空腹喝啤酒的缘故,在我没有耳鸣之前,头就变重了,沉甸甸的,活像有人给我扣上了白色的面口袋。迷昏中,我觉得两眼发黑,在新干线穿山越岭的时候,似乎已经驶入梦境……我乘的新干线是特快“光”号,东京始发,终点站是福冈,中途路经神户。比“光”号更快的车是“望”号,行程一样,但中途停站少,速度更快。不过,这种超快的新干线一般只卖指定席位的票,不像“光”
号那样还有自由席位。所谓的自由席位,是指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谁先排在车门前谁就先坐。对那些有急事的乘客来说,这自然属于一种安心。
让我把话题还是收到新干线的车厢里吧。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从熟睡中渐渐醒来,脑子里的迷瞪劲儿还没有完全停息,只觉得自己坐在新干线里,身轻如燕,好像跟飞了一样,穿过隧道,跨过大桥,再有,就是那一片片的稻田接二连三地从车窗前滑过,偶尔,从车窗里居然还能看见自己通红的面孔,那面孔的轮廓好像是从稻田里冉冉升起的一样。酒醒了,可肚子饿了,身边的行李只有一件手提包,我干脆在最近的一站下来休息算了,管它是哪儿,哪怕在站台上的小面馆吃碗热汤面也应该是舒服的。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注意听车厢内的广播,过了好一阵子,广播通知说,新干线很快要在丰桥站停车。这是爱知县的一个中途站,新干线的站台内并行了两条铁轨,根据时间段的不同,有的“光”号在此停车,有的不停。当然,超快的“望”
号只是由此经过而已。这个中途站离神户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天色已经全黑,我在站上休息后再上下一个“光”号也不会太晚吧。于是,我问站台上的列车员:“下一班车需要等多少分钟呢?”
列车员一边让我稍等,一边从他的屁股兜里掏出一个长条的硬纸板,然后在我的面前一折一折地打开说:“乘客先生,不用等很长时间,下班车是‘光’号171次,如果您到京都,到站时间是21点29分,如果您到新大阪,到站时间是21点48分。”
“不,我今晚回神户。”
“请再稍等,那您到神户的时间应该是22点02分。”
日本的列车员在每一个时间上的发音似乎都很响亮,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舒服,一是回神户的家不会太迟,二是在站台上吃碗热汤面的时间足以保证。就这样,我拿着自己的小行李走进站台小面馆,在柜台前先付了汤面的钱,这时我才发现,小面馆根本就没有桌椅,所有吃面的人都必须站着吃。坐新干线坐了半天,直立一把身子,伸展一下筋骨自然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我还发现,柜台的对面就是新干线的进站口,从至近的距离看上去,新干线的车体十分壮观,体大形宽,如果你要冷不丁地看它一眼的话,也许还以为新干线就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那天晚上,按照列车员说的,我从丰桥站乘上了“光”号171次,而且非常准时地在22点02分整到达了神户站。到站后,我很庆幸,这不仅因为我获得了对新干线的第二类感受,同时还因为这次单身旅途是十分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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