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各种个人不幸之中,处于痛苦、疾病或悲哀之中的最软弱的人,当他的朋友甚或一个陌生人来访时,马上会想到来访者见到他的处境时很可能持有的看法。他们的看法转移了他对自己处境的注意力;在他们来到他跟前的片刻,他的心多少平静一些。这种效果是在瞬间、并且可以说是机械地产生的;但是,在一个软弱者身上,这种效果持续的时间不长。他对自己处境的看法立即重新浮现在心上。他像以前那样自我沉缅于悲叹、流泪和恸哭之中;并像一个尚未上学的小孩那样,不是通过节制自己的悲伤而是强求旁观者的怜悯,来尽力使前者同后者之间产生某种一致。
对一个意志稍许坚定一些的人来说,上述效果较为持久。他尽可能努力集中注意力于同伴们对他的处境很可能持有的看法。同时,当他因此保持着平静时,而且当他虽然承受着眼前这个巨大灾难的压力,但是看来他对自己的同情并未超过同伴们对他真诚的同情时,他感受到他们自然而然地对他怀有的尊敬和满意之情。他因为能感受到同伴们的满意之情而自我陶醉,由此得到的快乐支撑着他并使他能够比较轻松地继续做出这种高尚的努力。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避而不谈自己的不幸;他的同伴们,如果较有教养,也小心地不讲能使他想起自己不幸的话。他努力像平常一样地用各种话题来引起同伴们的兴趣,或者,如果他感到自己坚强到敢于提到自己的不幸,就努力按自己所设想的他们谈论它时所会采用的方式来提起它,甚至努力使他的感受不超过他们对它可能具有的感受。然而,如果他尚未很好地习惯于严格的自我控制,他不久就对这种约束感到厌烦。长时间的访问会使他感到疲乏;在访问即将结束时,他随时都有可能做出访问一结束他肯定会做出来的事情,即,使自己沉迷于过分悲痛的软弱状态。现在流行着对人类的软弱极度宽容的风俗,在某些时候,不许一些陌生的客人,而只准那些最接近的亲戚和最密切的朋友去访问家中遇到重大不幸的人。人们认为,后者的在场较之前者的在场可以少受一些约束;受难者更容易使自己适应有理由期待从他们那里获得更为宽宏的同情的那些人的心情。隐秘的敌人认为自己并不为人所知,他们常常喜欢像最亲密的朋友那样及早进行那些“善意”的访问。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最软弱的人也会尽力保持男子汉的镇静,并且出于对来访者恶意的愤慨和蔑视,使自己的举止尽可能显示出愉快和轻松的样子。
真正坚强和坚定的人,是在自我控制的大学中受过严格训练的聪明和正直的人。在忙乱麻烦的世事之中,或许会面临派系斗争的暴力和不义,或许会面临战争的困苦和危险,但是在一切场合,他都始终能控制自己的**;并且无论是独自一人或与人交往时,都几乎带着同样镇定的表情,都几乎以同样的态度接受影响。在成功的时候和受到挫折的时候、在顺境之中和逆境之中、在朋友面前和敌人面前,他常常有必要保持这种勇气。他从来不敢有片刻时间忘掉公正的旁观者对他的行为和感情所作的评介。他从来不敢让自己有片刻时间放松对内心这个人的注意。他总是习惯于用这个同他共处的人的眼光来观察和自己有关的事物。这种习惯对他来说已是非常熟悉的了。他处于持续不断的实践之中,而且,他的确不得不经常按照这个威严而又可尊敬的法官的样子,不仅从外部的行为举止上,而且甚至尽可能从内心的情感和感觉上来塑造或尽力塑造自己。他不仅倾向于公正的旁观者的情感,而且真正地接受了它们。他几乎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公正的旁观者,几乎把自己变成那个公正的旁观者,并且除了自己行为的那个伟大的仲裁人指示他应当有所感受的东西之外,他几乎感觉不到其它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用以审察自己行为的自我满意的程度,是较高还是较低,恰与为获得这种自我满意所必需的自我控制的程度成比例。在几乎不需要自我控制的地方,几乎不存在自我满意。仅仅擦伤了自己手指的人虽然很快就似乎已经忘掉这种微小的不幸,但是他不会对自己大加赞赏。在一次炮击中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腿,片刻之后其谈吐举止就像惯常那样冷静和镇定的人,由于他做到了更高程度的自我控制,所以他必然感到更高程度的自我满意。对大多数人来说。在这种偶发事件中,他们对自己的不幸天然产生的看法,就像完全忘却有关其它各种看法的一切思想那样,将带着如此鲜明强烈的色彩,强行出现在他们的心中。除了自己的痛苦和恐惧之外,他们不会有其他什么感受,他们不可能注意到其它什么东西;他们不仅完全忽视和不去注意内心这个想象出来的人的评价,而且完全忽视和不去注意可能恰好在场的现实的旁观者们的评价。
上帝对处于不幸之中的人的高尚行为给予的回报,就这样恰好同那种高尚行为的程度相一致。她对痛苦和悲伤的辛酸所能给予的唯一补偿,也这样在同高尚行为的程度相等的程度上,恰好同痛苦和悲痛的程度相适应。为克服我们天生的情感所必需的自我控制的程度愈高,由此获得的快乐和骄傲也就愈大;并且这种快乐和骄傲决不会使充分享受它们的人感到不快。痛苦和不幸决不会来到充塞着自我满足之情的心灵之中;斯多葛学派说,在上面提到的那种不幸事件中,一个聪明人的幸福在各方面都和处于任何其它环境所能享有的幸福相同,虽然这样说也许太过分了,然而,至少必须承认,这种自我赞扬之中的全部享受,虽然不会完全消除但一定会大大减轻他对自己所受苦难的感觉。
在痛苦如此突然来临时——如果允许我这样提及它们的话——我认为,最明智和坚定的人为了保持自己的镇定,不得不作出某种重大的甚至是痛苦的努力。他对自己的痛苦天然具有的感觉,他对自己的处境天然具有的看法,严酷地折磨着他,而且不作出极大的努力,他就不能够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公正的旁观者所会具有的感觉和看法上。两种想法同时呈现在他面前。他的荣誉感、他对自己尊严的尊重,引导他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一种看法上。他那天生的、自发的和任性的感情,不断地把他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另一种看法上。在这种情况下,他并未把自己看成同想象中的内心那个人完全一致的人,也没有使自己成为自己行为的公正的旁观者。他心中存在的这两种性质不同的看法彼此分离互不相同,并且每一种都导致他的行为区别于另一种看法所导致的行为。当他听从荣誉和尊严向他指出的看法时,上帝确实不会不给他某种报答。他享受着全部的自我满意之情,以及每一个正直而公正的旁观者的赞扬。但是,根据上帝千古不变的规则,他仍然感受到痛苦;上帝给予的酬报虽然很大,但仍不足以完全补偿那些规则所带来的痛苦。这种补偿同他所应得到的并不相适应。如果这种补偿确实完全补偿了他的痛苦,他就不会因为私利而具有回避某种不幸事件的动机,这种不幸事件不可避免地会减少他对自己和社会的效用;而且上帝出于她对两者父母般的关心,本来就料到他会急切地回避所有这样的不幸事件。因此,他受到痛苦,并且,虽然他在突然来临的极度痛苦之中,不仅保持镇定,而且仍能沉着和清醒地作出自己的判断,但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竭尽全力和不辞辛劳。
然而,按照人类的天性,极度的痛苦从来不会持久;因而,如果他经受得住这阵突然发作的痛苦,他不久无需努力就会恢复通常的平静。毫无疑问,一个装着一条木制假腿的人感到痛苦,并且预见到在残年必然会因某种很大的不便而继续感到痛苦。然而,他不久就完全像每个公正的旁观者看待这条假腿那样把它看成某种不便,在这种不便之中,他能享受到平常那种独处和与人交往的全部乐趣。他不久就把自己看成同想象中的内心那个人一致的人;他不久就使自己成为自己处境的公正的旁观者。他不再像一个软弱的人最初有时会显示出来的那样,为自己的木腿而哭泣、伤心和悲痛。他已充分习惯于这个公正的旁观者的看法,因而他无需作出尝试和努力,就不再想到用任何其它看法来看待自己的不幸。
所有的人都必然会或迟或早地适应自己的长期处境,这或许会使我们认为:斯多葛学派至少到此为止是非常接近于正确方面的;在一种长期处境和另一种长期处境之间,就真正的幸福来说,没有本质的差别;如果存在什么差别,那么,它只不过足以把某些处境变成简单的选择或偏爱的对象,但不足以把它们变成任何真正的或强烈的想望对象;只足以把另一些处境变成简单的抛弃对象,宜于把它们放在一边或加以回避,但并不足以把它们变成任何真正的或强烈的嫌恶对象。幸福存在于平静和享受之中。没有平静就不会有享受;哪里有理想的平静,哪里就肯定会有能带来乐趣的东西。但是在没有希望加以改变的一切长期处境中,每个人的心情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都会重新回到它那自然和通常的平静状态。在顺境中,经过一定时间,心情就会降低到那种状态;在逆境中,经过一定时间,心情就会提高到那种状态。时髦而轻佻的洛赞伯爵(后为公爵),在巴士底狱中过了一段囚禁生活后,心情恢复平静,能以喂蜘蛛自娱。较为稳重的人会更快地恢复平静,更快地找到好得多的乐趣。
我们生活的种种不幸和扰乱,主要来源于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心态。贪欲使我们把贫穷和富裕之间的差距看的过大;野心使我们把百姓和公众人物之间的差距看的过大;虚荣则使我们把普通人和名人之间的差距看的过大。受到那些过分**影响的人,不仅在他的现实处境中是可怜的,而且往往容易为达到他愚蠢地羡慕的处境而扰乱社会的和平。然而,他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会确信,性情好的人在人类生活的各种平常环境中同样可以保持平静,同样可以高兴,同样可以满意。有些处境无疑比另一些处境值得偏爱,但是没有一种处境值得怀着那样一种**去追求,这种**会驱使我们违反谨慎或正义的法则;或者由于回想起自己的愚蠢行动而感到的羞耻,或者由于厌恶自己的不公正行为而产生的懊悔,会破坏我们内心的平静。若谨慎没有指导,正义也未容许我们改变自己处境的努力,那个确想这样做的人,就会玩各种最不合适的危险游戏,押上所有的东西而毫无所得。伊庇鲁斯国王的亲信对他主人说的话,适用于处于人类生活的各种平常处境中的人。当国王按照恰当的顺序向他列举了自己打算进行的征服之举,并且列举到最后一次的时候,这个亲信问道:“陛下打算接下去做什么呢?”国王说:“那时打算同朋友们一起享受快乐,并且努力成为好酒友。”这个亲信接着问道:“那么现在有什么东西妨碍陛下这样做呢?”在我们的痴心妄想所能展示的最光彩夺目的和令人得意的处境之中,我们打算从中得到真正幸福的快乐,通常和那样一些快乐相同。这些快乐,按照我们实际的虽然是低下的地位,一直唾手可得。在最为低下的地位(那里只剩下个人的自由),我们可以找到最高贵的地位所能提供的、除了虚荣和优越那种微不足道的快乐之外的其它一切快乐;而虚荣和优越那种快乐几乎同完美的平静,与所有真心的和令人满意的享受的原则和基础不相一致。如下一点也不是必然的,即:在我们所指望的辉煌处境中,我们可以带着与在自己如此急切地想离弃的低下处境中具有的相同的安全感,来享受那些真正的和令人满意的快乐。查看一下历史文献,收集一下在你自己经历的周围发生过的事情,专心考虑一下你或许读过的、听到的或想起的个人或公众生活中的几乎所有非常不成功的行动是些什么,你就会发现,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当事人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好,应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感到心满意足。那个力图用药物来增强自己那还算不错的体质的人,他的墓碑上的铭文是:“我过去身体不错,我想使身体更好;但现在我躺在了这里。”这一碑文通常可以非常恰当地运用于贪心和野心未得到满足所产生的痛苦。
一个或许会被认为是奇特的但是我相信是正确的看法是:处在某些尚能挽救的不幸之中的人,有很大一部分并不像处在显然无法挽救的不幸之中的人那样,如此乐意和如此普遍地回复到自己天然的和习以为常的平静中去。在后一种不幸之中,主要是在可以称作飞来横祸的不幸之中,或者在其首次袭击之下,我们可以发现明智的人和软弱的人之间的情感和行为上的各种可感觉的差别。最后,时间这个伟大而又普通的安慰者,逐渐使软弱者平静到这样一种程度,即对自己的尊严和男子汉气概的尊重在一开始就告诫明智的人显示出的那种平静的程度。安装假腿者的情况就是这样一个明显的例子。甚至一个明智的人在遭受孩子、朋友和亲戚的死亡所造成的无可挽救的不幸时,也会一度听任自己沉浸在某种有节制的悲伤之中。一个感情丰富而软弱的妇人,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常常会完全发疯。然而,在或长或短的期间,时间必定会使最软弱的妇人的心情平静到和最坚强的男人的心情相同的程度。在立即和直接影响人们的一切无法补救的灾难之中,一个明智的人从一开始就先行期望和享受那种平静,即他预见到经历几个月或几年最终肯定会恢复的那种平静。
在按理可以补救,或看来可以补救,但对其适用的补救方法超出了受难者力所能及的范围的不幸之中,他恢复自己原先那种处境的徒劳和无效的尝试,他对这些尝试能否成功的长期挂虑。他在这些尝试遭到失败后一再感到的失望,都是妨碍他恢复自己天生平静的主要障碍,并且,在他的一生中,经常给他带来痛苦。然而某种更大的、显然无法补救的不幸却不会给他带来两星期的情绪纷乱。在从受到皇上的恩宠变为失宠,从大权在握变为微不足道,从富裕变为贫困,从自由变为身陷囹圄,从身强力壮变为身患缠绵不去的、慢性的或许是无可救药的绝症的情况下,一个挣扎反抗最小、极其从容和非常乐意默认自己所遇命运的人,很快就会恢复自己惯常而又自然的平静,就会用最冷漠的旁观者看待自己处境时所易于采用的那种眼光,或者也许是某种更为适宜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实际处境中的那些最难应付的情况。派系斗争、阴谋诡计和阴谋小集团,会扰乱倒霉的政治家的安静。破产者若醉心于金矿的规划和发现,便会睡不好觉。囚犯若总是想越狱便不可能享受即使一所监狱也能向他提供的无忧无虑的安全。医生开的药常常是医不好的病人最讨厌的东西。在卡斯蒂利亚的国王菲利普逝世后,有个僧侣为了安慰国王的妻子约翰娜,告诉她说,某个国王死了14年之后,由于他那受尽折磨的王后的祈祷而重新恢复了生命,但他那神奇的传说不见得会使那个不幸的伤心透了的王妃恢复平静。她尽力反复进行同样的祈祷以期获得同样的成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让她的丈夫下葬。葬后不久,在把她丈夫的遗体从墓中抬出来后,她几乎一动也不动地陪伴着,怀着炽热而急切的期待心情等待着幸福时刻的到来,等待着她的愿望由于其所热爱的菲利普复活而得到满足。
我们对别人感情的感受,远非跟自我控制这种男子汉气概不相一致,它正是那种男子汉气概赖以产生的天性。这种相同的天性或本能,在邻居遇到不幸时,促使我们体恤他的悲痛;在自己遇到不幸时,促使我们去节制自己的哀伤和痛苦。这种相同的天性或本能,在旁人得到幸运和成功时,促使我们对他的极大幸福表示祝贺;在自己得到幸运和成功时,促使我们节制自己的狂喜。在两种情况中,我们自己的情感和感觉的合宜程度,似乎恰好同我们用以体谅和想象他人的情感和感觉的主动程度和用力程度成比例。
具有最完美德行因而我们自然极为热爱和最为尊重的人,是这样的人,他既能最充分地控制自己自私的原始感情,又能最敏锐地感受他人富于同情心的原始感情。那个把温和、仁慈和文雅等各种美德同伟大、庄重和大方等各种美德结合起来的人,肯定是我们最为热爱和最为钦佩的自然而又合宜的对象。
因天性而最宜于获得那两种美德中的前一种美德的人也最宜于获得后一种美德。对别人的高兴和悲痛最为同情的人,是最宜于获得对自己的高兴和悲痛的非常充分的控制力的人。具有最强烈人性的人,自然是最有可能获得最高度的自我控制力的人。然而,他或许总是没有获得这种美德;而且他并未获得这种美德是常有的事。他可能在安闲和平静之中生活过久。他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激烈的派系斗争或严酷和危险的战争。他可能没有体验过上司的蛮横无礼、同僚们的猜忌和怀有恶意的妒忌,或者没有体验过下属们暗中施行的不义行为。当他年迈之时,当命运的某些突然变化使他面临所有这一切时,它们都会使他产生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具有使自己获得最完善的自我控制力的气质,但是他从来没有机会得到它。锻炼和实践始终是必需的;缺少它们决不能较好地养成任何一种习性。艰苦、危险、伤害、灾祸是能教会我们实践这种美德的最好老师。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受教于这些老师。
能够最顺当地培养高尚的人类美德的环境,和最适宜形成严格的自我控制美德的环境并不相同。自己处在安闲中的人能够充分注意别人的痛苦。自己面临苦难的人立即会认真对待,并且控制自己的感情。在恬静安宁温和和宜人的阳光下,在节俭达观悠闲平静的隐居中,人类的温和美德极其盛行,并能得到最高度的完善。但是,在这种处境中,就几乎不作什么努力来实行最伟大和最可贵的自我控制了。在战争和派系斗争的急风暴雨中,在公众骚乱闹事的动乱中,最容易培养坚忍不拔的克制性格。但是在这种环境中,人性最有力的启示常常受抑制或被疏忽;而任何这样的疏忽都必然导致人性的削弱。士兵难以指望得到对手的宽大,所以也就不会对被俘虏的人留一条命。而一个人如果好几次不得不执行这种令人不愉快的职责,其人性肯定会受到很大程度的削弱。为了使自己宽心,他很容易学会轻视自己常常不得不造成的不幸;这样的环境虽然会使人具有最高尚的自我控制能力,但由于有时迫使人侵犯旁人的财产或生命,总是导致削弱、并且往往全然消除对他人财产或生命的神圣尊重,而这种尊重正是正义和人性的基础。所以,我们在世界上经常发现具有伟大人性的人,他们缺乏自我控制,在追求最高荣誉时一碰到困难和危险,就消极、动摇,容易泄气;相反,我们也常常发现能够完善地进行自我控制的人,任何困难都不能够使他们丧失信心,任何危险都不能够使他们丧胆,他们随时准备从事最冒险和最险恶的事业,但是,同时,他们对有关正义或人性的全部感觉却似乎无动于衷
你处在不幸之中吗?不要一个人暗自伤心,不要按照你亲密的朋友宽容的同情来调节自己的痛苦;尽可能快地回到世界和社会的光天化日中去。同那些陌生人、和那些不了解你或者不关心你那不幸的人一起生活;甚至不要回避与敌人在一起;而通过使他们感到灾难给你的影响多么微小,以及你克服灾难的力量怎样绰绰有余,来抑制他们的幸灾乐祸,而使自己心情舒畅。
你处在成功之中吗?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亲朋好友和那些巴结奉承你的人中间,也不要局限在那些从你的发达里得到什么好处的人中间。你应该到和你打交道不多的人那里去,和那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去相处。不要寻求也不要回避,不要强迫自己也不要躲避与那些地位曾比你高的人交往,他们在发现你的地位同他们相等,甚或比他们高时会感到刺痛。他们的傲慢无礼或许会使你同他们在一起感到十分不愉快;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就可以相信这是你能与之交往的最好伙伴;如果你能凭借自己坦率谦逊的品行赢得他们的好感和喜欢,你就可以满意地相信,你是十分谦虚的,并且你的头脑没有因自己的幸运而发热。
我们道德情感的合宜性决不那么容易因宽容而又不公平的旁观者近在眼前,中立而又公正的旁观者远在天边而被损坏。
关于一个独立国家对别国采取的行动,中立国是唯一的公正的旁观者。但是,它们相距如此遥远以致几乎看不到。当两个国家发生不和时,每个国家的公民很少注意到外国人对其行为可能持有的看法。它的全部奢望是获得自己同胞们的赞同;而当他们因激励它的相同的敌对**而精神振奋时,它就只能靠激怒和冒犯他们的敌人来使他们高兴了。不公平的旁观者近在眼前,公正的旁观者远在天边。因此,在战争和谈判中很少有人遵守正义的法则。真理和公平对待几乎全然被人忽视。条约被违反,而且这种违反如果能带来某种利益,就几乎不会给违约者带来什么不光彩。那个欺骗某外国大臣的大使受到人们的钦佩和赞扬。那个不屑于猎取利益也不屑于给人好处,但认为给人好处要比猎取利益光彩一点的正直的人,即在所有私人事务中可能最为人热爱和尊敬的人,在那些公共事务中却被认为是一个傻瓜、白痴和不识时务者,并且总是遭到自己同胞们的轻视,有时甚至是嫌恶。在战争中,不仅所谓国际法常常被人违反——这不会使违法者在其同胞中遭受什么值得重视的耻辱(违法者只考虑同胞们的判断);而且,就这些国际法本身来说,其大部分在制定之时就很少考虑到最简单、最明白的正义法则。无辜者虽然同罪犯可能有某种联系或依赖关系(这一点或许是他们无法避免的),但不应该因此为罪犯受苦或受惩罚,这是正义法则中最简单明白的一条。在最不义的战争中,通常只有君主或统治者才是有罪者。国民们几乎总是完全无辜的,然而,无论什么时候,敌国认为时机合宜,就在海上和陆上劫掠和平百姓的货物;听任他们的土地荒芜丢弃,烧毁他们的房子,如果他们胆敢反抗就加以杀害或监禁;所有这些做法,都是同所谓国际法完全一致的。
关于自我控制这个问题,我只想进一步指出,只有面临最严酷的不幸,并继续坚忍不拔努力前行的人,才会赢得别人由衷的钦佩,因为他需要用强大的自制力来克制受到的痛苦。对肉体痛苦全然没有什么感受的人,并不想因坚韧不拔和镇定自若地忍受折磨而得到赞扬。生来对死亡没有什么天然恐惧的人,不需要在最骇人的危险中保持自己的冷静和沉着的美德。塞内加言过其实地说:斯多葛学派的哲人在这一方面甚至超过了神;神的安全完全是自然的恩惠,它使神免受苦难;而哲人的安全则是自己的恩惠,并且完全得之于自己和自己的种种努力。
但是,某些人对于立即产生影响的事物的感觉,有时是如此强烈,让一切的自我控制都起不了作用。荣誉感无法控制那个在危险逼近时胆小者的心思。胆小者们这种神经质的软弱,是否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经过逐步的锻炼和合宜性的调整训练会有所好转,或许是有疑问的。如下一点似乎是肯定的,那就是:这种胆怯软弱的人决不应该得到信任或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