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奇中文网

第十四届 东成西就（第1页）

第十四届东成西就

凭《阿飞正传》拿下金像影帝的时候，张国荣还是个标准的港产明星。而自从《霸王别姬》之后，也许是因为跟京城里的爷们厮混久了的缘故，他就开始很有了点往艺术家那条不归路上奔的意思，接剧本的标准明显不一样了。完全没营养的商业片也还拍，但多数是为了报答之前黄百鸣的恩情，真正他自己乐意演的角色，渐渐离他在人们心目中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有了些距离，往往把自己折腾得不是鼻青脸肿就是胡子拉碴，搞得觉悟跟不上的广大观众很有意见。

为了在他的个人诉求和观众意见中取得平衡，导演们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同一个处理方式：你可以整部戏都灰头土脸，但是，你总要把胡子刮了脸洗了，至少在影片的开头或者结尾，有那么一个拾掇得干干净净的镜头现出美男本色。

在这个问题上，连最另类的王家卫都没能免俗。拍《东邪西毒》的时候，一开始定下张国荣的角色是黄药师，可拍了一个月之后，王大导忽然觉得张国荣演美男子太不出奇，于是一声令下，给他贴上脏兮兮的胡子，套上灰蒙蒙的袍子，从英俊潇洒的东邪摇身一变成了阴狠沉郁的西毒欧阳锋。

然而，就是这样大胆的王家卫，也还是分别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留用了张国荣最早饰演黄药师时的几个镜头。

你必须得佩服王家卫能自圆其说的本事：其实那不是黄药师，那是当年的欧阳锋，人家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帅哥一枚，只是后来受了打击才自暴自弃把自个儿扔进大漠里任沙尘暴毁容。

那后来怎么又没胡子了？那是因为人家又受了打击，于是把客栈烧了胡子刮了，离开沙漠重出江湖。

《东邪西毒》这部戏，前后拖拖拉拉拍了将近两年。最早开拍时的背景，是徐克那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的成功带起了无数跟风之作，观众要武侠片，片商要武侠片，好像突然之间全世界都在拍武侠片，只要有武侠、金庸、林青霞，就有人肯掏钱给你拍电影。

于是，自居商业片导演只是不大成功的王家卫自然而然地便卷进了这个武侠片浪潮。

然而，他显然缺乏一个成功的商业片导演所必备的素质：按期交货。按照最初的计划，《东邪西毒》应该是一部三个月内拍竣的贺岁片，于1993年的春节档上映，可事实上，这部电影直到1994年的秋天才最终上映。

王家卫幸运在有个好朋友。当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按时交出一部成品的时候，把电话打给了刘镇伟：“小胖，完蛋了，我拍不完了……”然后刘镇伟就疯了。

当初他们一起签了两部戏的约，王家卫那部先拍。可谁想到都快到合约期限了，这哥们却来这么一出……

“如果你问我最喜欢哪部电影我说不出来，但最恨的就是《东成西就》。”

外人大概很难想象，说出这句话的，竟然是一手炮制出这部爆笑无厘头喜剧的刘镇伟本人。

压力啊，那会儿空气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压力啊。王家卫因为跳票差点被片商派来的黑道人士给砍了，留给刘镇伟的时间只有27天，而且没有剧本——他不是王家卫，对于习惯开机之前就做好分镜头台本的刘镇伟来说，没有剧本就去拍戏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你还别说，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居然真就给刘镇伟办成了。

更令人无语的是，这位财务主管出身的高效人才，竟然在这短短27天里还抽出了整整5天，帮别人写了另一个剧本，那部戏就是迄今仍被众多影迷奉为经典的，李连杰、萧芳芳主演的《方世玉》。

可见人在压力下所爆发的潜能会是多么可观。

这两部电影的结局如何？有票房说话——仓促而就的《东成西就》恰恰挤入了年度票房前十，而比之多一个月拍摄时间的《方世玉》则高居前五。

至于《东邪西毒》排第几，别在前十名找，前二十名甚至前三十名也都不用翻了。这样的片子，你不能用一时的票房多少来衡量它的价值。反倒是十五年之后，王家卫修修补补整出一部《东邪西毒终极版》，而其重新上映时所得到的关注度甚至高过当时得令的新鲜大片，如此现象跟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对应起来，就有点儿意思了——《AshesofTime》（时间的灰烬）。

当年各位大牌在《东邪西毒》拼命装酷，转身却在《东成西就》里抵死搞笑，极为彰显功力的区别表演到今天还为人津津乐道。只是，外人看起来有意思，当事人就没那么享受。

张国荣和梁家辉在王家卫那里一天什么都不做只是面无表情地对坐喝水，别以为这活儿轻松，不喝到吐——没错，是喝水喝到吐——导演不会满意。等转身到了刘镇伟那里，他们要做的就多了，当包括导演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被梁家辉那天雷滚滚的女装造型打败，全体笑翻在地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拍的时候，他们得自编自导自演，穿的是古装，跳的是恰恰，哼的是粤曲。歌词？歌词是张国荣现场临时编的……

两部戏同时拍摄的那些日子，大家上午欢声笑语下午要死要活，被折磨得很有精神分裂的迹象。比如在香肠嘴和盲剑客之间打转的梁朝伟那会儿就有点扛不住了，郁闷到砰砰拍导演门：“导

演，我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惨的是林青霞，旁人只要分裂成两个人，她还得在《东邪西毒》里一会儿做慕容嫣一会儿做慕容燕多分裂一次。

最惨的是王祖贤，她连精神分裂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王家卫那边的进度太慢，当她把《东成西就》拍完，《东邪西毒》那边才只拍了她一个片花，可她能留给王家卫的档期也已经结束了。

最后的结果是可以想见的，只有最细心的影迷，才能在《东邪西毒》里找到王祖贤一个两秒钟的侧面。而到了终极版，干脆连这个侧面都被剪得一点不剩。亏她在拍摄之初被问起接拍这部戏的原因时，还如此开心作答：“我平时不是接很多群戏，这部戏我是完全信任导演，所以我才会接。”

相比之下，张国荣在《东邪西毒》中的分量又是另一个极端。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完成这份工作，转战黄山跟陈凯歌二度合作拍《风月》的时候，被王家卫派去的收音师在片场找到，要他给《东

邪西毒》配个画外音。

这在后期制作中并不罕见，张国荣爽快答应了，以为照常理一部电影的旁白也就那么几句，一个小时就能搞定。可等他拿到台词，整个人崩溃了——那不是一张纸，那是一本书！

这也是没办法，《东邪西毒》的全明星阵容看起来豪华无比，操作起来却极令人头疼，演员都是当时的大明星，一个比一个忙，多数同时轧了好几部戏，能留给这部电影的档期本就有限，偏遇上个一个礼拜拍不了一个镜头的导演，大家来来去去，到最后说是拍了一年多，其实没攒下多少镜头，总共只有10万英尺胶片，只有当初《阿飞正传》的六分之一。

就这10万英尺，也大多零零碎碎，数来数去就只有拍张国荣的镜头数目足够贯穿整部电影，因为他那会儿跟其他人状态不一样，拍戏只是因为在加拿大的退休生活太无聊，有足够时间陪王家卫耗。

就这么，张国荣成了第一男主角，为了让那些原本完全无关的零碎画面有逻辑地组织起来，王家卫将影片结构设计成了以西毒欧阳锋的口吻来讲述一个个不同人物的故事。没有那些旁白串联，哪怕少一句，整部戏就成了断线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