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的红。我惊恐地用手在眼前抓,却抓不到任何事物,仍然是一片一片模糊的红。
“宣澈,我,我看不见东西了。”我在电话机上找到了“重播”键,拨通了宣澈的手机。
我能想象到宣澈的反应,他定是从他的玻璃餐桌旁跳了起来,打翻了手边的牛奶。
“你的牛奶翻了?”我听到了玻璃碰玻璃的一声清脆的“叮”。
“你怎么会看不见?”宣澈极少不理会我的问题,除非他惊慌失措。
“我不知道,看东西都是红,可能是充血。”
“你别动,等我来。”宣澈拿着电话说,我听到了他锁门的声音。
都说视力不好的人听觉一定绝佳,看样子是真的。
宣澈的家到我住的地方乘车要一个半小时,一路上宣澈在不停地催促司机快快快,一边在不停地跟我说话。宣澈说紫水今天天气真好,花儿都开了,树也绿了。宣澈说紫水你知道吗一个公园里种的都是梨树,现在满园子的白花等会儿我带你去看。我说好。一边说一边惊恐,我会不会就这样突然之间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紫水,你把钥匙从你床头顶上那个窗口扔下来给我,小心一点,别碰到自己。”宣澈在电话里对我说。看样子,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记得我的习惯是回家后把钥匙放在床头柜上,他关心着我眼睛看不清楚东西可能会找不到门。宣澈真好。
宣澈开门进来,忘记脱掉他的皮鞋便踩上了我卧室的地毯,“害怕了吗?”他说,手扶着我的下巴,我看到了宣澈模糊的脸。
“跟我去医院。”宣澈拿起我的外套,把穿着睡衣的我包起来,要带我出门。
我躲在宣澈肩膀下面,小声说:“我还没有洗脸刷牙……”
从前宣澈总是说,写字的女子喜欢幻想,经常会陷在自己描绘出的情节里出不来。比如写一篇古典题材的小说,时常便会当自己是一位古雅矜持的女子,轻轻盈盈地描眉秀字,放眼望去,窗外林立的广厦都会变成粉嫩的芙蓉花。
我没有告诉宣澈,那一刻我是多么想要知道,我若真的失去双目,他还会不会再一次送给我他生日那日曾经放在餐桌上的红绒小盒?
我忽然念起一个月前,宣澈出差去南方,离开五天,打了五十个电话给我。若没有这些电话,我便会猛觉宣澈已远离北京、远离我,身在一个比北京美丽的城市。那是一定的吧。
路上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看到眼前一片一片模糊的红,我怕看到宣澈模糊的脸。我忽然害怕宣澈在我面前模糊,我忽然害怕宣澈远离北京的时候不再有五十个电话打给我。
是的,我忽然害怕失去宣澈。
我想我若一直都如此下去,冬天时再同宣澈一起去颐和园看雪,便会看到红色的墙红色的瓦红色的雪。就好似儿时带了红色的玻璃片看太阳,再也不会刺眼。
“宣澈,你说,冬天若是下红色的雪,会不会很美?”我闭着眼睛,躲在宣澈的风衣里,很小的声音问他。
“会。”宣澈说,揽着我肩膀的左臂忽然用了力。
我一直闭着眼睛,不敢不想也不愿睁开。宣澈在我手里放了一样东西,之后用他宽厚的手掌握住我的,不容我放开。
那是他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在他的玻璃餐桌上看见过的红绒小盒。
刚好也是红色。
当我终于在医生的呼唤下睁开了我的眼睛,我发现一切都变得如常,如常的颜色,如常的人群,如常的宣澈。没有了模糊的红色,宣澈的脸变得清晰异常。
医生告诉我和宣澈,我的眼睛只是充血,并告诉我不要冷敷也不要热敷,三天之后充血便会消失。宣澈又问那么早晨时候为什么会看到一片血红?医生对宣澈说了一些话,我不记得,只贪婪地望他柔和的脸,害怕他再次远离北京的时候没有五十个电话。
从医院大门出来,宣澈告诉我,早晨他刚见到我血红的双眼,惊恐得几乎要叫出来。他说,如果病的那个人不是我,或许他会有理智的判断。
“那个时候,我希望我能替你看到红色的雪。”宣澈说。
“你把我的地毯踩脏了。”我说。
回到家后,我从镜子里见到了自己红色的眼睛,原本黑色白色很协调,现在变成黑色红色,像是挑错了颜色的染料盘,突兀难懂。
充血并没有在三天之后消失,我也没有在宣澈的坚持下再去拜访医生。我觉得就这样能够看清世界,看清风景,看清身边的人,真是幸福。
并未觉得自己矫情,能够真正地体会到这样的感受,写下来,是一种别样的心情吧。
我的眼睛在一个半星期之后恢复了正常,那之前,我打开了宣澈送给我的红绒小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