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这不好笑。”她换上正经的面孔,恢复平常的理智。两人都是。她继续捡起几张唱片。
“《雾》这张的封套破了。”
她慢条斯理地走向柜台——他发现她走起路来臀部会轻轻摇晃,就像跟着条隐形的指示线前进一样——然后打开抽屉,拿出坏掉的胶台,好像她就是知道东西放在哪儿。弗兰克不禁看得出神,无法让自己转开目光。她搓揉了下戴着手套的双手,按摩每一根指头,然后才将唱片放在柜台上。她拉出胶带,举至唇边用牙齿咬断,小心翼翼地将破口粘好,并把两面都细心抚平。接着又拿起坏掉的胶台,眉头颦蹙,专注地打量着,双手有如工具般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修了起来。她究竟需要什么样的音乐?弗兰克还是毫无头绪,就跟先前一样,他在她身上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但这样也很好,他想,只要她出现在这儿,他就心满意足了。就连他的唱片行似乎也很喜欢她。波斯地毯上的蓝忽然显得好耀眼,仿佛变得更鲜明了。世界毫无预警地骤然聚焦,变得更加迷人、更加有趣。楼上持续传来基特被箱子绊倒的声音。
“你觉得维瓦尔第怎么样?”他问。
“嗯,我还没听。”她睁大双眼,抿起双唇,好像不小心吞了颗樱桃籽。
她举起唱片让他检查。她补得天衣无缝,几乎看不出接合处。她随后又拿起胶台,说:“这个我也顺便修了,希望你不会介意。”她打开抽屉,谨慎地将胶台放回原位,关上抽屉。“我们也来检查一下窗户吧。”
弗兰克跟着她来到窗户前。她查看了下固定玻璃用的硬纸板,问他有没有小锤子和钉子。弗兰克取来他的老旧工具袋。她跪在袋前东翻西找,最后终于找到一盒图钉。他站在她身旁,无能为力但又满心感激地看着她嘴里衔着六枚图钉,迅速且沉稳地挥动锤子,一枚接一枚仔细钉好,将硬纸板牢牢固定在窗框上,让他只觉得钦佩不已。可惜他没有补土,她说,但起码暂时不用担心窗子了。
从她踏进店门之后,两人还不曾好好交谈,但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他被她那种纯然的静默深深吸引,情难自禁。那种绝对的寂静是如此深刻,那无穷的可能性是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所以,当他听见她问“你帮了旁人那么多忙,想过自己吗”时,他并没有躲回唱机后——就像每次事情牵扯到他个人时那样,而是认真地思索她的问题。
“没想过。我喜欢帮助别人。”他回答。
她颔首,又问:“你记得所有的客人吗?”
“记得。”
两人对望,都笑了起来,因为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其他事可做。
她问:“如果没有这家唱片行的话,你会做什么?”
他又想了会儿,回答:“我会摆个卖唱片的摊子。”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为什么这么问?”他问,“你呢?”
“我?”笑容自她脸上敛去,她只是瞪着眼波晶亮的双眼。
“你是做什么的?”
“哦,我啊,我很无趣的,没什么好说的。”
她又向他望去,那悲伤是如此深切,他不知道自己怎能不将她拥入怀中。
但是等等,冷静点,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记得吗,她有未婚夫了。她已经心有所属,而且绝对是某个仪表堂堂的成功人士,不会有错。城里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能在脑中想象他。(对,没错,他真的能想象,弗兰克心想。他知道这类人是什么模样:聪明、精心修剪的发型、晒成古铜色的肌肤、昂贵的西装。这样的人近来越来越常见了,开着时髦的车子,底盘低到他会以为自己得打着滚才能坐进车子。)看看你自己,他想,老旧的麂皮夹克、破了洞的鞋子,店里甚至连个适当的装潢都没有。
她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唱片。“你听过这张吗?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可以跟我说说它吗?”
看着她,如此美丽、如此异乎常理、如此沉静,又如此神秘,如此贴近,却又转瞬即逝,弗兰克觉得体内有什么不安在扰动,就像肚子里有艘船沉没了。他希望她离开。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已经有别人了,而他一无是处。他正一步步变成一个就连自己也认不出的人。他需要她消失,离开。现在,马上。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他蹒跚着走回唱机前。
“我其实要打烊了。”
“打烊?”
“对。”他伸手要拿门钥匙和她送的仙人球。
“我只是想帮忙,弗兰克。”
她现在又想做什么,直呼他的名字?那感觉就像她把手伸到他体内,掐着他的五脏六腑。但她的语调和口吻让他的名字听起来如此焕然一新、如此完整。如果她能再多说几遍就好了。再说一遍也好,拜托——
“我让你帮了吗?”
“没有。”她一脸困惑与吃惊。
“那就不用了,我不需要人帮。”
她拿起雨衣与手提包,挺直背脊。“没错,你当然不需要。”
他想奔至她身旁,想将她揽进怀里,想向她道歉。他想问:你究竟是谁?我能怎么帮你?但他终究只是看着她挣扎着将手臂伸进衣袖,一个接一个地扣上纽扣,再将腰带紧紧地打了个结。他看着她的所有动作,但他知道,不知为何就是知道,在这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场景,还有另一种不同的情形,就存在于某时某处。在那种情形中,弗兰克会坐在伊尔莎·布劳克曼对面,如数家珍般向她介绍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但当前,他只是站在唱机后头,双手交抱胸前,感觉既受伤、愤怒,又孤独。他就这么任她默默离去,两人甚至连句道别的话也没说。
“你看,弗兰克。快看。”基特用力拉开通往公寓的房门,穿着他那件崭新的蓝色衬衫,打着领带,抬头挺胸,自豪得不得了。他还把头发打湿,妥妥帖帖地梳到一旁。但看到店里空****的只剩弗兰克一人,脸色立刻就像没烤好的舒芙蕾般瞬间垮落。“伊尔莎·布劳克曼呢?她说了上次为什么没带走手提包吗?她告诉你她为什么会昏倒吗?”
“没有。”弗兰克回答,“她没告诉我,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