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逻些法师
瓜州,渊泉。
西北的雪肆意撒泼,漫天的鹅毛大雪被狂风裹挟恰如一条条白色的巨龙,嘶吼着从空中俯冲而下。
此时,断断续续的萧声已经被风雪声所掩盖,而段秋方才沉入回忆中的悲苦与哀戚,也似乎被这般的大雪一扫而空。
段秋轻轻闭上眼睛,冰冷的眼泪让眼眶微微发酸,而后将手中残字竹萧恭敬地放回携行袋中。
深吸一口气,凝神而听,此时风雪的声音嘈杂不堪,心绪也如同飘零的鹅毛大雪一样。
呼气,心绪沉落,仅在一个响指之间,这深入骨髓的陈家空心箭法便将段秋的注意力集中在方寸之间。
忽而,段秋伸手从腰间的弓囊中掏出一柄玄色短弓来,紧接着朝前疾冲,在这期间,箭矢被段秋连连弹射出去,接着又听得咚咚几声闷响,箭羽咯搭摇晃的声音从黑暗中隐约传出,既而消失。
等段秋停下脚步之后,箭袋中的箭矢已经被悉数射出了。
几十步外,一座半坍的古塔身上,自上而下一字排开,被钉上了十五根箭矢,每根箭羽之间的距离相隔三寸,都没入塔身一半,此时,段秋的箭术已达到圆融无碍的境界了,而这般的箭术也是受了乌有先生的启发之后,才精进到这般地步的。
段秋停下脚步之后,轻轻松开手中的短弓,长吁一口气,只有握紧弓箭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谁,他是绛州的陈秋水,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他要亲手将武后打造出来的辉煌洛阳城毁灭,就如当年无禁不良人毁灭陈家一样,他也要让武后尝一尝家破人亡的痛苦。
这颗复仇的种子,此时在段秋心中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在投靠叶步山之后,段秋身上这种冰冷的特务气质就被叶步山敏锐的察觉到了,故此,叶步山通过不少手段,将段秋秘密安插进无禁不良人之中,然后让段秋取得武后的信任,加以引导,使得武后派遣段秋到瓜州做卧底,如此一来,叶步山就能在第一时间得知武后的一切行动了。
毕竟,政治开明的太宗、高宗时代早已经远去,在武后治下,边戍武将无不缩着尾巴过日子,而如果能得知武后的一些秘密政令,则至少能求个安稳自保。
此番,娄师德西征,武后秘密派人命叶步山出兵辅助娄攻打吐蕃,使者还未到,段秋就早早将此事告知叶步山了,因此也有了今夜在浮云台上的合作。
而对于此事,一直老谋深算的武后却浑然不知,她永远都想不到,自己一手打造的无禁不良人当中会混入叶步山的卧底,而也只有段秋这般心如冰雪的人,才能通过种种残酷的考验,取得武后的信任。
有好几次,段秋距离仇人只有几步之遥,最关键的是无禁不良人可以随身携带无禁刀,当时段秋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抽刀收刀,就可以将武后的项上人头取下,而这就这么简单,陈家上下百十口人命的血债就都能要了回来。
但段秋的冷静非比寻常,在段秋看来,陈家的惨案绝对不仅仅是这一个女人造成的,作为一国之君,武瞾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将远在绛州的四家联名上书事件放在眼里,一个权势熏天的君王,对付区区四个百姓,那方式方法太多了。
陈家惨案之所以形成,那是武后治下的酷吏制度,不得不说,此事虽然可能不是武后亲自拍板的,但绝对有不少奸邪酷吏在煽风点火,最后使得武后拨派不良人参与此事。
四家的惨案用惨绝人寰也丝毫不为过,这一惨案让天下豪杰都不敢在随意造次,纷纷闭口不言,不得不说取得了可观的成效。
所以出于这一考虑,段秋不能轻易杀害武后,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要将这一桩藏在人们遗忘角落的惨案翻出,然后告诉世人,不是当权者就可以滥杀无辜的,布衣之怒,血流五步,却能让天下缟素。
段秋无法预测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段秋知道,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天下人永远地记住这个君王所做的荒唐事,并以此来告诫后来的君王。
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大到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段秋自己都会觉得不现实。
而另外段秋要借用无禁不良人之便,为叶步山提供情报,在周旋之间,段秋更能清楚地掌握武周朝的西边政策,而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叶步山更加没想到,段秋会秘密为乌有先生效力,而这一分最终的信任,段秋是放在乌有先生身上的,因为在段秋看来,使得天下改旗易帜的人只有那个无所不知的乌有先生。
在今夜的浮云台上,段秋与李公子其实早有默契,如若当时叶步山不答应,那便立时取了老将军的性命,只是寒冷的唐刀终究是由温热的手握住的。
秘密杀害无数无禁不良人的段秋,在老将军叶步山的背后,忽而有一种又敬又畏的情绪,除了已经被武后杀害的裴炎之外,叶步山世上现存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长辈了。
虽然叶步山收留段秋的确藏了私心,但叶步山对于段秋的欣赏还有照顾,几乎是视如己出,不论动机如何,事实就是事实。
此时,段秋在想,如果当时手起刀落,取了叶步山的性命之后,自己是否真的就化成了地狱中的恶鬼,丝毫没了人性,而为陈家,为裴公报仇,却杀了自己的恩人叶将军,这种纠缠的矛盾会让段秋瞬间失去方向。
段秋不敢多想,他心中潜藏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这种复杂来自于在多个角色之间的来回切换,堪称卧底之王。
此时雪下得越来越大,段秋估摸着李公子应该已经走远了,于是将短弓收好,逆着风雪回到了瓜州城内。
洛阳,大理寺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