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启智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炖肉盆子,大脑急剧转动。大家七言八语地胡乱插话,说梁团长最善解人意,对俘虏最讲人情味儿。俘虏还没投诚,先炖了一大锅肉招待。牟启智眨眨眼睛,说:“我说出来你们不要笑话,我老婆孩子现在被日本特务队当做人质监控起来了,我这边只要投诚,他们就会杀了我老婆和孩子。”
梁海天道:“大家吃吧,甭等着下文啦;牟启智也先吃饭,边吃咱们边想对策。”
吃完饭,梁海天还让牟启智做通讯员,但在牟启智身边安排了警卫员紧紧跟随。说是先想想,不急着说出什么。一干人嘻嘻哈哈,高高兴兴,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但就在牟启智跟随梁海天往团部走的时候,丁家路突然追了上来,从腰里掏出一把宰牛的刀子照着牟启智的后腰就捅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警卫员猛地一推牟启智,将牟启智推了个趔趄,这一刀便扎在警卫员的左肋上,警卫员顿时摔倒在地。丁家路转身就跑,警卫员在剧痛中拔出手枪,朝着丁家路后背“啪啪啪”三枪,将丁家路打死。而警卫员也永远地闭了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牟启智百思不得其解,梁海天也摇摇脑袋一声长叹,他走到牟启智身边,说:“兄弟,你已经在无意中立下一功,除掉了丁家路这个隐患。只是赔上了我们一个弟兄,这件事有点让人心痛。”
牟启智感觉不能再为特务队坚守什么了,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根本说不清几时会发生意外。他急忙对梁海天说:“梁团长,我马上就把我所知道的特务队的情况都写出来;也请你们赶快想办法把我老婆孩子救出来!”他特别说明了,自己家的地址,是海河边一个胡同的一个小院里,这个小院有四家住户,这四家全是特务队的家属。
梁海天点点头,说:“会的,这些都会安排,你只管放心写你的交待吧。”说完,梁海天来到外屋,给侦察排打电话,叫来了排长,如此这般做了安排。侦察排长便去找姜其武。
姜其武接到命令以后,快速来到市里找刘海涛商量,这件事怎么办比较好。最后决定,由翟小倩配合,让她与刘海涛化装成夫妻,姜其武化装成跟包儿,三个人一起到牟启智家里“造访”。于是,晚上七点钟,三个人拎着点心盒子,来到了牟启智的住所。谁知,他们敲开门以后,两只驳壳枪立即抵住姜其武和刘海涛的胸膛。
牟启智家的房子也是里外间,牟启智执行任务离家以后,两个特务就住在外屋。牟启智的老婆和孩子住在里屋。刘海涛按照牟启智安排的口径,说是老同学前来送生日礼物。因为,过两天就是牟启智三岁儿子的生日。
姜其武在关键时刻一点没有慌乱,他把点心盒子递到特务眼前,说:“我们是牟启智的老同学,来给牟启智公子过生日,咱们有话进屋再说行不行?”
如果他不说这种话,而是转身就走,那就露底了,说不定背后立马就挨两枪。现在两个特务就感觉他们真像是来给孩子过生日的,就闪身让他们进了屋。姜其武回手把门关上,一个特务就摸他的腰里,看是不是带着什么家伙,而就在特务一分神的瞬间,姜其武突然抓住特务拿枪的那只手,捏住其手腕的穴位向上一举,驳壳枪便落入自己手里;另一个特务开枪就打,但几乎与其同时,姜其武就开了两枪,一枪打在身边特务的身上,另一枪打在开枪那个特务的身上,两个特务应声倒地。拿枪的特务继续开枪,把一部分子弹打在这个特务身上(因为两人离得太近了),另一部分子弹则打到了屋顶上。不过,顷刻之间这一切就归于平静。事情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三四秒钟。如果数“一二三四”的话,顶多数到四。
这一时期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5岁,因为在眼下的中国“非正常死亡”太常见了。地上的两具尸体,两个特务都睁着眼张着嘴,面目可憎而恐怖。刘海涛和翟小倩看着他们心脏怦怦乱跳,脸上也一下子没了血色。姜其武弯下腰在两个特务脸上抹了一把,将其眼睛合上。此时,刘海涛就看到了姜其武肩膀锁骨处的棉袄有一个破洞,便问:“其武,你是不是挂彩了?”姜其武一听这话,方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继而躺倒了,好像已经过度疲劳力不可支了。翟小倩赶紧蹲下身子,搊起他的上半身,让他倚住自己。
刘海涛撩开门帘,来到里屋,见里屋牟启智的老婆正紧紧搂着孩子,瑟缩在**的被摞后面,只露出下半身。便说:“嫂子,别害怕,我们是好人;请问你家里有没有治伤的药和纱布之类?”
藏着被摞后面的娘俩谁都不吱声,只见她们的腿又往里缩了一下。刘海涛感觉作为特务的家庭里,不藏着治枪伤的药,是不可能的。便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可动手找了。”便走到屋里的一个五斗橱跟前,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找起来,终于翻到了一个白药瓶,上面写着磺胺粉,紧挨着还有一轴白纱布。两种东西是摆放在一起的,那就肯定专门治枪伤的了。因为以前刘海涛听说过磺胺粉的用途。
刘海涛拿着磺胺粉和纱布来到外屋,他先把外面的门插上,拉上门帘和窗帘,然后就让翟小倩帮忙,把姜其武的棉袄扣子解开,于是,就看到了姜其武肩膀上的一个血洞,鲜血正在往外流。翟小倩捂住眼睛不敢看。刘海涛先撕下一截纱布将血洞擦干净,然后敷上磺胺粉,再用纱布穿过姜其武的腋窝将锁骨处的伤口包扎起来。因为包扎得很厚,一轴纱布被用掉了一大半。
他们的任务,是把牟启智老婆孩子送出城,送到冀东。为此,刘海涛已经从吴友善那里花钱开来了出城证。眼下变数太多,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他来到里屋,再次与牟启智老婆说话:“嫂子,咱们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赶紧收拾一下,别带什么东西,只把家里值钱的细软带上就行了。”
牟启智老婆突然从被摞后面爬了出来,头发蓬乱,面目扭曲,横眉立目道:“你们打死了我们的两个弟兄,对不对?”
刘海涛皱起眉头,说:“不是我们想打他们,是他们率先开枪打了我们;我们是被逼无奈才夺枪反击的。”
“你们是国民党杀奸团对不对?我们干特工就是混饭吃,根本不是汉奸,从来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
刘海涛非常反感这个女人,但他现在没时间和她解释这些,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丈夫现在在冀东,要求我们把你们娘俩接过去;因为现在日本人已经把你们作为人质看起来了。只要牟启智那边发生变化,日本人就会立即杀了你们娘俩。你以为外屋那两个人是牟启智的弟兄,也许是吧;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在执行日本人的命令,是随时会杀掉你们娘俩的。听我的话,赶紧收拾,咱们走!”
牟启智的老婆拉着孩子从**出溜下来了。其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五官也端正,但却是横眉立目,愤怒地盯着刘海涛。牟启智老婆想了想,说:“冀东,不是八路军待的地方吗?牟启智到那边去干什么?”
刘海涛道:“你去了不就都知道啦?他现在生活得不错,只是害怕你们娘俩会落入日本人手里,被无辜杀害。所以,他委托我们来接你们。”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日本人派他去执行任务,他能擅自跑回来吗?”
“我们娘俩不去,要死就死在市里。”
“外屋就有两具尸体,你们怎么处理?”
“我们报警,就说是国民党杀奸团干的。”
“我再劝你一句,不要这么固执,为了牟启智,也为了你们娘俩!”
“我们不走。冀东那边天天打仗,我们不去。”
刘海涛非常无奈。院子里住着的都是特务队的家属,不知道几时就会有人过来串门;牟启智曾经交待过,院子里的家属们是经常凑在一起打麻将的。而现在外屋地上就躺着两具尸体,只要一来人,就麻烦大了。但刘海涛想到两具尸体,就突然计上心来。他急忙来到里屋,说:“嫂子,你这样的宅子就是凶宅,你住在里面会天天做恶梦,孩子更会担惊受怕;咱们已经这个岁数了,就无所谓了,孩子还小啊,落下病根儿不是一辈子的事儿吗?”
谁知,牟启智的老婆汤水不进,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说:“甭说这些没用的,你们要活命就赶紧走,否则一会儿特务队还会来人。”
牟启智的老婆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共产党方面的人。此时她就陷入了沉思。八路军的生活很苦,不可能天天吃炖肉,去投诚的话,将来会长时间过苦日子;而不走的话,没有别的,只有酷刑折磨或一死了之。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等着挨酷刑折磨或去死,当然不如去吃点苦尚能保命来得重要。想明白了,她就表态了:“好吧,我跟你们走。”
几个人一听这话立即行动起来,七手八脚帮着牟启智老婆收拾东西。姜其武找出牟启智的绸缎棉袄穿上,头上戴了牟启智的呢子礼帽,脸上戴了牟启智的墨镜,而牟启智老婆胳膊上仅仅挎了一个很小的包袱,里面只有一沓钱票和不多金银首饰。姜其武忍着肩膀的剧痛,抱着孩子走在前面,牟启智老婆紧随身边;刘海涛和翟小倩挎着胳膊。他们像两对夫妻那样,锁了门,走出了这个院子。他们在往外走的时候,眼睛都直视着前方,对周围邻居视若无睹。但刘海涛用眼睛的余光,分明看到了邻居窗户里有女人在往外看。他心里便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
到了外面,他们立马招手叫了四辆胶皮车,一口气跑到大车店,租下一辆带顶棚的马车,五个人立即上车,姜其武先预付车夫三块大洋,说:“往东北走,出城,越来越好。”
车夫一声鞭响,马车便疾驰起来。越是这个时候,刘海涛心里越跳得厉害。他真的非常害怕后面会冷不丁追上人来。待到出城的卡口的时候,刘海涛赶紧将吴友善开具的出城证拿出来。直到出了三道卡口,刘海涛一颗高悬的心,方才落了下来。又路过一家大车店的时候,他们下车重新租了马车,刘海涛和翟小倩坐原来的马车打道回府;而姜其武和牟启智的老婆孩子,坐上新租的马车朝着冀东催马狂奔而去。
刘海涛在回来的路上,被翟小倩紧紧抱着。翟小倩说:“吓死人了,那个院子我永远不想再去看一眼。就是给我一百块大洋,我也不会去!”
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一程,刘海涛岂有不害怕的?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既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小倩,我也这么想。不过,我们慢慢都会适应的。”